人生如建筑——探索一个真实的贝聿铭

时间:2025年07月14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金懿诺


  苏州博物馆(2000–2006)大厅框起了花园中的石景等主要景观苏州,2021年摄影:田方方M+委约拍摄 2021年 ©田方方


  香山饭店(1979–1982)台灯北京,约1982年,金属、玻璃、青铜线贝聿铭 曹慰祖 约翰·莫福德M+,香港

  贝聿铭,20世纪至今最具国际影响力的美籍华裔建筑师。在长达70年的职业生涯中,其建筑项目横跨亚、欧、美等多个大洲,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东馆、巴黎卢浮宫现代化改造计划、北京香山饭店等地标性项目皆是他的代表作。1983年,他获得普利兹克奖。这一切奠定了贝聿铭在建筑史与当代文化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曾说:“人生如建筑,建筑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你所追求的光明与阴影。”日前,作为贝聿铭在中国内地的首个全面回顾展,在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与M+联合主办的“贝聿铭:人生如建筑”上海站展览上,400多件来自机构或私人收藏的绘图手稿、建筑模型、摄影、影像及文献资料,为观众呈现了一个真实的贝聿铭。

  缘起上海

  上海不仅是贝聿铭求学和成长的地方,也是他建筑生涯的起点。1927年,10岁的贝聿铭随家人从香港来到上海,先后就读于上海青年会中学和圣约翰大学附属中学。1934年落成的上海国际饭店燃起他对建筑最初的向往:“我被它(国际饭店)的高度深深吸引,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想成为一名建筑师。”

  1940年即将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时,面对中国山河破碎的时局,贝聿铭萌生出“实业救国”的想法,设计《中国战争时期与和平时期的标准化宣传站》。方案取材于易获取的竹材,以低成本预制件组装,每个单元可灵活转变成剧院、展览空间等。他希望借此向大众传播公共卫生和经济资讯。

  研究生即将毕业时,贝聿铭虽因时局动荡无法回到中国,但心中早已将中华传统文脉与建筑生涯紧密相连。上海中华艺术博物馆是他的硕士毕业设计,也是对此最好的注解——他从中国展品的尺度考量出发,为中国艺术品量身设计了博物馆的方案。与当时中国盛行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和飞檐翘角式大屋顶设计不同,贝聿铭构思了一座扁平方正的混凝土建筑,外围环绕着景色优美的庭院,实现建筑与自然的融合。这一风格贯穿其一生,也是60年后苏州博物馆的雏形。

  导师瓦尔特·格罗皮乌斯称赞贝聿铭的设计,独立的庭院天井花园和素净的中式围墙,既凸显“中国建筑的特色”,又“无损前卫的设计概念”。这段成长与求学的经历,为他日后能够自如融合多元文化、结合传统与现代打下坚实基础。

  “我们将改变这一切”

  展厅里“躺”着几块石料,这些石料曾用于美国国家美术馆东馆、达拉斯市政厅等项目。贝聿铭团队在材料和施工上推陈出新,尤其对混凝土、石料、玻璃和钢材的运用,践行了他所秉持的“让城市更宜居”核心理念。

  美国国家美术馆东馆的项目将贝聿铭推到了建筑大师的位置。东馆投资者保罗·梅隆曾写道:“我这一辈子赞助创作了很多艺术品,但杰出的艺术珍品就这么一个,这就是东馆。”其雕塑般的墙体气势恢宏,比例与角度设计新颖且精准,堪称现代建筑标杆。此次展览的板块分割与动线设计,便以几何形体呼应这一风格,让观众在不经意间获得东馆的空间体验。

  当年,贝聿铭发现原馆虽然空间充足,却缺乏研究型图书馆和辅助空间,但是为东馆预留的梯形地块难以满足这些功能需求。在回家的路上他灵感乍现,在地块对角画了一条斜线,将梯形分成了大等腰三角形(美术馆)与小直角三角形(视觉艺术高级研究中心),巧妙解决布局难题。这座看似小于旧馆的建筑,实际面积多出14000平方米,三分之一设于地下,报告厅、咖啡厅、讲堂等功能区均容纳其中。

  上世纪50年代,贝聿铭便开启对混凝土、玻璃和钢结构体系的实验性探索。他与结构工程专家合作,不断拓展技术边界,美国国家美术馆东馆便是典范。为和主楼保持建筑肌理统一,贝聿铭首次采用清水混凝土浇筑结构构件,将大理石末混到混凝土里用于填充墙体;中庭的玻璃天顶则开创玻璃和钢材作为建筑主体及屋顶围闭结构的先河。

  开工9个月后,贝聿铭将中庭天花板由混凝土改为天窗。这座500吨重、24米高的玻璃钢结构,每个组件由6吨的钢结构节点连接,形成约0.13公顷的屋顶。重叠的玻璃板配有防紫外线夹层,并首次引入抛光铝杆网架作为屏障,减少光热干扰,避免展品光影问题,这一设计也被他沿用于之后的项目。

  “恒久的建筑必有根源”

  贝聿铭对中国历史建筑元素的运用,绝非简单的怀旧与仿古。源于年轻时在上海与苏州的成长经历,他在不同项目中持续演进对传统建筑与园林的诠释,将古代中国的视觉特征、空间意境和哲学思考融入设计,兼顾现代建筑的功能需求和营造方式。

  在哈佛读书时,他曾写信给朋友说:“我一直都想在建筑里寻找一种地域性或者民族性的表达方式,没想到格罗皮乌斯也支持我的观点。现在的问题是,要找到一种绝对中国的建筑表达,但又不用到中国传统的建筑细节和主题。”信上标注“贝聿铭不可能的梦想——1946”,而香山饭店让这一梦想成真。

  1974年,贝聿铭随美国建筑师协会访问北京,回到阔别40年的中国,他提出故宫天际线会因周边高楼建设而遭破坏。这份对“天际线”的珍视,直接体现在香山饭店的选址考量中。当时贝聿铭被邀请设计10座现代化饭店,包括紫禁城附近的大型高层建筑,但他拒绝了这一方案。香山饭店1979年启动设计,1982年建成。这座坐落于昔日皇家猎场林间的建筑,布局蜿蜒,宛如视觉和空间徐徐铺展开的古典中式园林。宾客进入门庭后,沿着庭院大堂的南北轴线眺望,室外主花园尽收眼底;饭店走廊和客房的景观设计考究,可以观察到各个小花园中白墙映衬下品种各异的古树。除中庭空间桁架结构及部分特殊的机械设备外,整座香山饭店均由中国工匠采用传统工艺和原料建成。

  展出的台灯可窥见其巧思。这盏由北京珐琅厂打造的灯具,首次将景泰蓝用于现代器物,台灯饰面由青铜丝勾勒出花纹,似哥窑冰裂纹,与花窗图案呼应。饭店落成时,其设计并未满足当时政府期待的西式风格,被认为“很中国”,而这正是贝聿铭想听到的“表扬”。他曾说:“香山饭店在我的设计生涯中,占有重要位置。我下的工夫,比在国外设计的部分建筑高出10倍。我们不能每有新建筑都往外看,中国建筑的根还在,还可以发芽。当然,光寻历史的根是不够的,还要现代化。有了好的根可以插枝,把新的东西、能用的东西,接到老根上去。”秉持这样的信念,贝聿铭在25年后造就了苏州博物馆。

  贝聿铭深信,艺术博物馆并非纪念碑,应设计成吸引公众纯粹享受艺术、赏心悦目的公共空间,所以他在设计的同时积极委托艺术家创作,亨利·摩尔、赵无极、蔡国强、徐冰等艺术家都与他有紧密合作。这些作品有机地融入建筑空间,可见他对艺术与建筑共生关系的理念坚守,对同时代艺术家的推崇,以及通过艺术提升空间体验的设计主张。

  苏州博物馆最初以历史文物馆藏而闻名,但贝聿铭在接受委托时说服馆方设立当代艺术品展区,希望以艺术呈现苏州文脉,并推荐赵无极、徐冰、蔡国强等艺术家为开馆展进行创作。

  贝聿铭从小在苏州狮子林与堂兄弟们生活嬉戏,苏州园林是他美学的源头。与香山饭店不同,苏州博物馆引入“体量化解决方案”,而非平顶建筑。在水、石和植物的处理上,他以童年在狮子林嬉戏的记忆为灵感,将文徵明亲自栽种的紫藤移植到园中,沿着博物馆内花园后墙,将大石头用钢线切割成片状,以剪影的手法在白墙前重塑了宋代米芾的“米氏山水”。这一实践是他多年探索的成果——找到既受大众欢迎,又能与地域历史精髓相连的现代建筑语言。正如晚年其在《贝聿铭全集》中译本中所言:“我的建筑设计从不刻意地去中国化,但中国文化对我影响至深。我深爱中国优美的诗词、绘画、园林,那是我设计灵感之源泉。”

  “中国建筑的根可以是很传统的,而芽则应当是新芽,这也是中国建筑的希望所在。我所做的仅仅是一点尝试,我对中国年轻的建筑师们寄予厚望。”展厅里人流如织,有偕老扶幼的一家人,孩子们正懵懂地聆听长辈讲述心中的贝聿铭;有行色匆匆的学生,拿着笔记本有感而发地记录;更有带着疑问与期待的建筑师们。“人生如建筑,建筑是一面镜子”——这个展览留给每个人太多的思考。

(编辑: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