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I迅猛发展的时代,不管拒绝还是拥抱AI技术,它已经很大程度上嵌入并改变着人们的工作与生活。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那么AI时代,大学文学课或许需要被重新审视。在此背景下,6月15日,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青年文艺论坛选择以“AI时代,我们需要怎样的文学课堂”为题,展开一场独特的师生对话。论坛副题为“一场师生之间的对话”,也是此次论坛别具匠心之处。当下的文科教学,师生之间的有效对话是极为关键却长期被忽视的一环,而这背后还涉及文学教育制度、科研考评体系、社会就业情况等结构性话题。
此次论坛特邀大学一线教师与在读学生展开对话,结合教学实践、教育制度、新的学习模式等,讲述各自的困境与愿景,共同探讨彼此需要的文学教育。四组对话嘉宾分别是:现代文学组,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季剑青与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生邵铖希;当代文学组,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刘欣玥与上海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季昕;创意写作组,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讲师樊迎春与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原宁辰;论文写作组,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副研究员李静与中国艺术研究院中文系硕士研究生杨佳琦。另外,论坛特邀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符鹏与北京外国语大学专用英语学院讲师王艺雯担任观察员。
从“寂静的一代”到教师的课堂焦虑
AI被强势引入课堂后,将会带来怎样的改变?被媒体称为课堂上“寂静的一代”的大学生,AI的到来是加重了这一现象还是带来改变的机遇?AI与文科教学都是当前的热门话题,身处教学一线,大学老师有着怎样的关注与焦虑?这些话题成为论坛上大家讨论的热点。
作为从传统课堂走出来的教师,季剑青回想他们上大学时中文系的教学,那时课堂上没有PPT,中文系很多老师上课都写板书,不管是本科生课还是研究生课,老师满堂讲,没有太多讨论和提问,课堂似乎也是“寂静”的,但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那时候手机并不普及,也没有笔记本电脑,学生很专注,那是一种‘古典’的文学课堂,老师要写板书,学生会评价老师板书漂亮不漂亮,有没有条理。而新媒介塑造的课堂,无形当中塑造了老师的教学方式和学生的学习方式。”在季剑青看来,AI之前,已经有各种各样的新媒体加入课堂,AI之后,也必然会不断有新的媒体形式加入。但是,就现代文学而言,其间凝聚着非常丰富的历史经验,并非通过简单的搜索软件或AI技术就能够获取并理解,大学老师在课堂上所讲授的是活生生的作家作品,这些不是AI能够替代的。
对于季剑青的观点,邵铖希有着深刻的共鸣:“AI降低了认识一个作家的门槛,你可以启动很多材料,但是要深入理解作品其实没有那么容易,只有回到原始史料或者亲身品读,将你自己的人格和作家的灵魂共振,才能获得你心目中独一无二的作者形象。”邵铖希认为,AI从理论上来说是一个数据库整合,数据库来源是过去的作品和素材,经过拼贴组合的东西仍然是旧的,只是增添了看上去有些新的外壳,“如果没有自己的灵感火花,不可能让文学产生飞跃”。
在讨论AI强势进入当代文学课堂后到底带来了怎样的改变时,季昕这样对授课老师刘欣玥说,“AI好像让我们和老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于是刘欣玥想,大学课堂上师生能否建立起一种有AI、友爱的新型关系?面对所谓“寂静的一代”的大学生,有没有可能在课堂上探索出新的实践关系?在刘欣玥看来,当代文学是一条射线,它的起点相对清晰,但是他们此时此刻站在射线的另一端,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新,也更老。“我觉得AI对教学的冲击是明显的,尤其作为非常不擅长技术的传统媒体时代过来的老师,我会天然预设学生比我更擅长使用新媒介,他们从小生活在新技术浸润的环境里,所以如果不跟上学生的步伐,就会产生畏难心和抗拒性,这种封闭的态度非常不利于老师与学生原本沉默的关系的打破。”所以,刘欣玥在课堂上积极尝试用新媒介和学生互动,比如直接邀请AI和学生一起参与诗歌仿写。“AI的出现推了我一把,让我深入‘虎穴’,一起看看‘虎仔’的样子。”刘欣玥指出,AI出现以前的10多年中,学生的知识摄取和阅读习惯以及情感交流方式已经在新媒体环境下养成,这决定了师生需要重新去学习怎样面对面交流、交换经验、亲自阅读、亲自表达、亲自生活,“亲自”是刘欣玥特别在意的一件事,今天课堂上的种种变化,AI只是因素之一,它只是把已经存在的问题以某种方式放大,并不意味着全新的分界点。
2024年1月,中文创意写作被教育部列为二级学科,可以说这差不多是和AI一起诞生的一门学科。在教授创意写作的樊迎春看来,这一学科在诞生之初就面临着被解构的风险。AI时代,教创意写作还有意义吗?“AI在改变着所有人的生活,作为工具的媒介,它是信息也是世界观,我们要接受人脑本身正在被机器改变。在这样的环境下,AI可以给你提供很好的点子或者灵感,但是完成一篇小说的完整创作过程是替代不了的。”为何不可替代?樊迎春认为最关键的一点是,写作永远是一种跟自我的关系,是一个主动的过程,一个内向性的自我疗愈的过程。如果通过AI操控,AI提供一个最终的结果,你其实获得不了这个过程,AI改变了个人和创作之间最原始的关系,那么这种“创作”对于个人而言就是无意义的。
在如何爱人这一点上,还是人类更有发言权
相比于文学史和创意写作,杨佳琦觉得论文写作这个科目被AI替代的风险更大。作为一个在读研之前曾做过一段中学教师的学生,杨佳琦更能理解大学课堂上老师面对AI时的焦虑。“教育工具的迭代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为什么人工智能以一种风暴形式席卷高校?这说明它确实让学生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便捷。”杨佳琦指出,当AI能够快速生成论文,能够提供写作指导时,学生理所当然会质疑老师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到线下上课的必要性。传统论文写作课堂到底有无不可替代的价值?这是杨佳琦的困惑,也是众多一线教师们所共同关心的问题。
“纵然人工智能在协助学生完成论文时的诸多表现已经得到高度肯定,但是我仍然认为,参加论文写作课堂的真实体验是AI所不能取代的。”以授课教师李静的课堂为例,杨佳琦举出了以下一些理由。首先是深度知识的权威与系统教育指导方面,就AI技术现状而言,它在知识教学方面的专业度和权威性都有所欠缺,AI无法完成对某些特殊情感的感知与表达,有时候考证AI结果真实性和准确性的时间远远大于AI节省的时间,等等。第二点是学习过程当中的体验感,相比于面对人工智能一个人坐在屏幕前面接受大段文字灌输的形式,师生课堂能够提供视听等多感官互动,同学与老师之间、同学与同学之间这种切磋和交流往往能够迸发出一些AI永远无法模仿的灵光乍现,甚至授课教师在课堂上分享自己写作时遇到的困难心态和克服经验,也能一定程度缓释学生的创作压力,这种情感共鸣和精神激励是AI无法给予的。第三点,也是杨佳琦最看重的一点,老师能够传授给学生的不单单是知识和技法,还有一种实事求是、精益求精的学术精神,和对个体生命的深度观照以及对文化存续的深层守护。人类教师以其情感共鸣能力、文化提供深度和历史价值判断来引导学生关注真问题,进行有温度、有立场的研究,避免技术理性所导致的学术冷漠和价值迷失,这种植根于人性和文化土壤上的人文精神是再大的数据库也没有办法生成的,只能通过师生间真诚的互动与示范来进行传承,“我觉得在如何爱人这一点上,还是人类更有发言权。”杨佳琦说。
面对AI介入论文写作,李静的基本观点是要辩证看待。从优点来看,AI可以帮助提高组织起草论文提纲和思路的效率,AI也非常擅长增强逻辑性和清晰度,AI可以进入不同领域、不同语种的大量文献扩张阅读的范围,同时也可以改进写作策略,减少语法和表述错误,提供及时反馈和评估,为后进者与薄弱者提供支持。而AI带来的主要问题是,它一定是一个四平八稳平均化的写作模式,在这样一个平均化的过程中,AI会让很多人不自觉地压抑掉自己的溢出看法和声音,也会捏造问题、制造幻觉,过度依赖AI会导致创新能力下降,甚至带来剽窃和学术诚信等问题。
作为一位研究者同时也是一位教师,李静特别看重课堂上使用AI的正面体验。“跟AI互动的过程有助于激发我内在的真实渴望,也就是说,在脑海当中懵懵懂懂或者和老师交流的时候,我们可能有一个‘他者审视’,我们一开始就会觉得这样的话题是不是学术的?有没有价值?但是你跟AI交流时完全可以卸下这些‘他者审视’,回到自我追问的主轴上来,这非常有助于带来思考力和创造力的激荡。”
另一方面,李静认为AI入局也会带来教育结构和教师职能的调整,比如对于参与此次论坛的四位老师,都是在前AI时代完成学业成长起来的教师,在新技术的使用上未见得比学生有优势,反而可能是技术弱势群体。所以教师一方面要学习新的技术,不能仅仅以保守心态批判学生对新技术的拥抱,同时又要对技术保持警惕,坚守以人为本的初心。
在具体的教学实践中,李静一直在努力调整,她会在论文细读当中加入更多实践性和场景性的环节,最重要的是告诉同学们所谓的技巧和技法背后的道理是什么。“在这样一个交叉路口,怎样让AI求真向善,让我们体验到知识之美,这个能动性依然还是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李静说,今天以AI为镜,千人千面,但照见的依然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