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杀》:以“生猛”姿态撞击类型边界

时间:2025年05月12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周立均

电影《大风杀》海报

  在国产电影普遍陷入类型化窠臼的当下,张琪导演的《大风杀》犹如淬火的匕首,以粗粝的视听语言刺破了西部类型片的创作困境。这部混杂着暴力“狂欢”与荒诞隐喻的“反类型”作品,既展现出以剪辑见长的导演对影像本体的敏锐把控,也显露出新人“生猛”突围的姿态——这种创作上的“野蛮生长”,恰似锻铁时迸溅的火星,在工业化流水线的冷光中照亮了作者电影的野性。

  “暴烈影像”的诗意建构:西部元素的超现实变奏

  《大风杀》的镜头语言如同一块被风沙打磨的粗粝画布,导演张琪以暴烈的影像语法,以荒漠为画布,用风沙、枪火与锈迹斑斑的符号,使影片充满西部片粗粝感与黑色电影冷峻气质。片中的西北废弃小镇忙崖,既是地理意义上的边远之地,也是精神层面的荒原寓言。影片开场,悍匪车队围困加油站,黄沙如巨兽般吞噬视线,封闭空间的窒息感与西部片的自由意象形成矛盾张力。美术设计上,“明日美食城”的红绿撞色墙面、随风翻卷的旧挂历、锈蚀的“未来”招牌,将边陲小镇的衰败与蛮荒凝固成一种超现实的美学图景。

  导演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语言解构暴力:其一是暴力“狂欢化”呈现,这些生猛场面如刀刻般嵌入剧情肌理;其二是东方式的留白隐喻,如通信员尸体被马匹驮回时,聚焦弹孔沾血的镜头而非血腥本身,黑暗中的枪火闪烁与子弹呼啸声替代了直接的肢体撕裂与血肉横飞,以及收音机里匪首北山戏谑的广播独白。这种“暴力的缺席即在场”手法,让影片在感官刺激与心理压迫间达成微妙平衡。

  影片中类型元素的超现实变奏更显野心。悍匪车队突袭加油站时,导演刻意用广角镜头将卡车畸变为钢铁巨兽;沙暴来袭前的天空被调色成诡异的橙红,宛若末日。这些反写实的视觉处理,既致敬了电影《疯狂的麦克斯》的废土美学,又以本土化的荒诞感解构了西部片的英雄神话,完成了对西部片类型的重构。当夏然独自驾驶摩托车奔驰在沙暴中心时,他的身影在扭曲的透视中坍缩为黑色剪影——这既是类型片孤胆英雄的经典姿态,也是对“人定胜天”叙事的彻底嘲弄。

  困境叙事中的人性显影:时代背景下的双面镜像

  《大风杀》的真正戏剧张力并非简单的正邪对立,也非警匪枪战的火花,而是时代洪流中个体的精神困局。辛柏青饰演的匪首北山与白客饰演的警察夏然,是一对互为镜像的“孤独困兽”。北山以“工资加分红”“KPI考核”管理匪帮,用癫狂的优雅维系权威——诸多黑色幽默的细节,将传统匪首形象解构为市场经济初期的野蛮资本家。其统治术的精妙与脆弱,恰似草莽江湖的缩影:当“公司化”的层级管理遭遇人性贪婪,精心构筑的权力金字塔终将“内爆”。北山有着对旧秩序的偏执——他害怕被时代抛弃,却终在疯狂中成为时代的弃子。

  夏然背负战争创伤自我放逐,其孤独源于对羁绊的恐惧。导演通过两个细节完成其精神画像:擦拭战友遗物时的神经质颤抖,以及反复出现的“全排只剩我一人”的呓语。夏然与北山构成一组存在主义镜像:他们都深陷孤独牢笼,充满无力与固执,却在对抗中成为彼此的命运注解。二人的饭桌对峙戏令人印象深刻,当北山轻描淡写地说出“你不能抓我,抓我镇上就会乱,乱就会死人”的那一刻,暴力的威慑与脆弱显露无遗,揭示出权力与孤独的共生关系。

  群像塑造则进一步将困局具象化。匪帮内部的动态制衡——曲马多的阴鸷、会计的缜密、灰驴的暴烈——构成一幅黑色职场寓言。北山的统治如“公司政令”,一旦中层崩塌,底层便沦为散沙。这种结构暗喻市场经济转型期传统秩序的瓦解。多杰与“舌头”的镜像式牺牲,则指向传统道德观在现代性冲击下的溃散。而郎月婷饰演的李红,作为灰色地带的女性符号,其“不杀人”的底线与最终引爆炸弹同归于尽的抉择,是对“被遗忘者”命运的悲情注解。导演张琪透露,自己对“极端困境下的人性爆发”题材有浓厚的兴趣,这也是他创作《大风杀》的初衷。忙崖小镇的兴衰与人物困境形成互文,他们都被“悬置”,既无法退回过去,又无力抵达未来。沙暴掩埋了暴力与算计,却让那些未被解答的困惑——关于孤独、变迁与身份——在银幕外持续发酵。

  类型野望与叙事裂隙:风暴过后的华语片启示录

  在处女作的坐标系上,《大风杀》以超乎新人的完成度构建起类型迷宫——西部片的粗粝美学、犯罪片的肾上腺素脉冲与时代裂变的史诗企图,在张琪的调度术中熔炼成沸腾的钢水。可惜这柄野心之刃尚未完全淬火,当镜头语言在荒漠长镜与暴力特写间游刃有余时,剧作却在多重类型基因的嫁接处显露出排异反应,暴露出创作者在缝合宏大叙事时的青涩失衡。

  如果说影片前半段紧凑精密如电影《老无所依》的叙事齿轮,那么它的第三幕却被一场“机械降神”的沙暴奇观打乱节奏,导致前期蓄积的强烈戏剧张力消散殆尽。北山集团的分崩离析本可成为权力异化的绝佳注脚,却因角色动机的模糊沦为剧情工具;警察三人一枪数发子弹对战几十个武装悍匪的设定,本应展开精妙的战术博弈,最终却草草收束于主角光环与自然神力。这些裂隙,暴露出华语类型片长期存在的顽疾——导演们擅长构建戏剧情境,却常困于叙事逻辑的自洽。

  但恰是这些“裂隙”,让《大风杀》成为一面映照华语电影困境的明镜。当市场沉溺于流量安全的“预制菜”,它选择以生猛的姿态撞击类型边界。在流量至上的市场语境下,《大风杀》的“不合时宜”反而成就其独特价值:它拒绝迎合“爽感”逻辑,转而以风格化的暴力美学与存在主义追问,叩击观众的生存共鸣。

  影片结尾,朴树的歌《且听风吟》随字幕缓缓流淌。这恰是《大风杀》留给华语影坛的启示:在类型片的荒漠中,真正的突围从不是建造完美城堡,而是让风暴卷起种子。当黄沙散尽,忙崖小镇的废墟上,或许正孕育着下一场美学的野火。《大风杀》并非一部无懈可击的类型经典,但其裹挟着沙砾与血性的生猛探索,颇为珍贵。当辛柏青在沙暴中癫狂大笑,当白客的枪声湮灭于风声,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部电影的野心,更是一个时代的困顿与觉醒。当黄沙散尽,“明日美食城”的招牌半埋于废墟,观众看到的不仅是一部电影的成败,更是一个时代的显影:在类型片的荒漠中,每一场风暴都可能是绿洲的先兆。

  作者系广州美术学院视觉艺术设计学院副教授)
(编辑:王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