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舞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开始中国式现代化的叙事、立意?”“古典舞就一定是古代的、古人的吗?”在近日举办的第十四届中国舞蹈“荷花奖”古典舞评奖终评直播平台上,各种叫好、赞许声中夹杂着网友的如是追问。两场演出新作不断亮相的同时,无论是第二现场的嘉宾点评和与网友互动,还是评奖期间举办的中国舞蹈“荷花奖”古典舞研讨会聚焦“问题与思考:中国古典舞创作的困境与出路”主题,自省与反思似乎成为此次评奖台上台下、线上线下、场内场外以及专家与观众不谋而合的关注点。由是,一场评奖远不仅止于考量所有作品的优劣和检验这一舞种创作成绩与问题,更生成了这个舞种横向观察检视、纵向回望眺望的思考场域。这也让人看到当下以古典舞作为重要依托形成的舞蹈“爆款”频现、“国潮”“破圈”圈粉的态势背后,冷静的自我认知和理性的成长意识为舞蹈新生态存续发展提供的时代生机。
难道今天的我们,依然要执著于模拟和复现古代的情境和古人的心境?
走进古代文人雅士情感心绪的《广陵绝响》《提梁东坡》《狂草》,书写传统文化典型意象的《天上月》《稚水微澜》《蘭叙》《离骚·香草美人》,舞绘古代诗词画作的《秋日后》《春江曲》《孤禽图》《浑沦图》,观照文物尤其是古丝路文化遗存的《佛窟掠影》《青墩玉影》《丝路·胡腾舞俑》《载乐舞俑》……入围终评的作品深入传统资源探寻文化沉潜,亦在古典舞舞种规范内探索身体表达的无限潜能,让人们在古典舞语汇视野中读取中华文化的传统气韵,却也不免会在当代艺术创作的语境中体会到些许现代焦虑。
“许多作品彰显了‘荷花奖’对舞蹈艺术作品一以贯之的品质追求和如同梨园行‘一棵菜’的艺术完整性表达,这也是‘荷花奖’多年来一步步推进的方向。但品相突出的作品占比并不大,诸多作品还延续着受技术因素主导而形成的基本形态,特别是同质化倾向依然很严重!”中国舞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罗斌评价客观且直言不讳:“这透视出当下舞蹈创作久治不愈的‘顽疾’,即为什么舞蹈界创作总会有‘技术风’‘题材风’‘手法风’等各种‘风’?种种‘跟风’恰恰暴露了创作者甚至整个行业的艺术思维和文化认知深度和高度还远远不够,缺乏创作者的独立个性价值,崇尚技术的运用和构成必然暴露表达的精浅与手段的苍白。”罗斌透露,这也正是此次研讨锁定问题与思考,探讨困境与出路的原因所在。
怎样从古典的身体,思考古典的精神?当代创作者的责任是什么?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所长刘春为当下很多创作者依然执著于模拟和复现古代的情境和古人的心境而惋惜和忧虑,也直指选取一个题材的历史现场,还原特定时代的服饰、人物、心境、场景这种“古风潮”偷懒的创作态度。他直言:“很多作品形式感很美,人物刻画也符合历史描述,但就是没有创作者个体的独立人格和作为当代中国人对生命的感知、对今天不同人群面临的现实问题和困惑等思考,使创作变成完成任务。因此,古典舞创作能否实现再语境化,用古代的精神关怀当代人,这是当下古典舞创作最应该有的却最缺失的核心艺术追求。”
云肩转腰、燕子穿林、青龙探爪……无论教学还是创作,对古典舞训练动作再熟悉不过的北京舞蹈学院教授胡岩从自己的困惑中感受创作的困境。在他看来,相对于芭蕾舞、民族民间舞,古典舞课堂上训练的动作很少可以作为素材直接运用于舞台创作,因为用多了会被诟病为素材组合或技巧滥用,用少了可能缺失古典舞属性特色,这凸显出具有规范性和严谨性特征的古典舞本体动作语言运用的挑战。因此他认为,只有在深入中突围,在解构中重构,在开拓中守护,才能确保中国古典舞编创的精髓传承。
“从舞种角度,大家都能体会到大众传播对‘国舞’‘国潮’的流量热度,我们怎么接得住这一流量?”河南省舞协主席韩瑾表示,今天的中国古典舞是当代人基于中华传统文化遗产和精神融入当代审美情趣与思维观念的“新”古典舞,它必须具有强烈的时代性,也必须完成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当代延续和传统舞蹈的当代建构。“‘含胸拔背’是我们真实的身体记忆,‘拧倾圆曲’是我们无法割裂的身体文化与审美意识,教学、表演、创作、学术研究、学科建设都是中国古典舞的‘原点’,传统与当代的古往今来就是‘支点’,只有深入传统与当代不停地相遇、重合、转化、相融,我们才能不断突围。”
不要沉浸于小我的气质中沾沾自喜,要接通我们文化根性中的大格局、大气象、大情怀!
《孤山行旅》是“云水弘一”悲欣交集的一程苦旅,又何尝不是你我跋涉前行的生命征程;《思乡切·女史箴图》是传世画作“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般苦楚,更是无数国宝回家的呼唤;《俑生俑事》是昔日秦兵马俑的生命复现,也是世代护国勇士的一曲颂歌……细思可见,终评中获得佳绩的作品,都在历史的镜像中折射今天,都在表象背后生发出意涵的深远。这其中,古典舞创作解困的答案或点滴可见。
“原来我认为‘拧倾圆曲’是动词,即怎么拧、怎么曲,在这次创作中才知道,‘拧倾圆曲’是审美原则,这可能是我们感受到的一种身体情韵,身体情韵带出形象的隐喻性。”从斩获上届“荷花奖”古典舞奖作品《骏马图》的创作感悟出发,北京舞蹈学院中国民族民间舞系教授田露表示,她创作不受舞种限制,而是首先了解这个舞种的舞蹈真正追寻的是什么,然后在创作中用身体语言体现出情感审美。因此在她看来,传统是一种血脉的传承,之于古典舞,便是在气血中流淌着“拧倾圆曲”,比如从气节去构建作品的形象隐喻,即便脱去长袍,依然可见李白、杜甫、鲁迅……
“当下古典舞演古人意象是常态,跳今人情态是创新。只有牢牢把握古典舞的舞种属性,能够把老祖宗、老前辈积累的文化吃透,在守正中再去创新,古典舞的创作的出路才有根有据。”中国舞协副主席、北京舞蹈学院原院长郭磊表示,中国古典舞通常以北京舞蹈学院舞种创建为基准,而这一基准是在中国哲学文化审美基点上建构形而上的精神和文化追求,从戏曲、武术中提炼出形而下的古典舞身韵技术训练标准。因此要从古典舞本体更深入地思考,更多实现古典精神的当下表达,才能以技通道实现突破。
“从上世纪50年代的《春江花月夜》,到80年代的《黄河》、90年代的《踏歌》,再到去年的《骏马图》,我们可以看到当代中国舞的表达延续了既有审美上的古典性、形式上的现代性,也有表达上的当代性。”华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音乐舞蹈研究所副所长仝妍从古典的新质中,看到了中国式现代语境中生动的舞蹈实践。因此她认为,当下元宇宙、人工智能给舞蹈艺术审美观念带来新的可能,但无论走多远,中国古典舞审美观念都将以某种“精神原型”的形式存续下去。
中国古典舞创作当代性建构是北京舞蹈学院创意学院院长张云峰更看重的。他认为,在传统与当代辩证发展的过程中,既不能否定前人的创作经验,也不能故步自封。对当代性的探索不仅要延续中国当代舞蹈创作体系建构的优良传统,还要将眼光望向与人民紧密相连的现实生活中,才能更好地把握中国古典舞创作当代性的发展方向。
在澳籍华人舞蹈家张晓雄看来,数字时代的急剧变化,深刻影响和改变着人的思维和行为,也改变着我们创造的舞蹈姿态。因此当被限制几分钟内完成一个作品时,就会看到大量以澎湃的音乐、动作和表情,来表述在古典音乐和舞蹈中数分钟仍余音未了的情感,这其中已有当代转化。在这个古诗词中柳烟、炊烟、水烟“江南三烟”景象难再复现的时代,我们对传统文化感知的细腻度和选择等不断变化,因此,基于学科建设完成身体能力的解决、动律和舞感的培养,以及文化修养和创造力的提升,是舞蹈找到出路的依凭。
“很多创作者的创作准备是不够的,同时对中国古典舞真正文化意义的思考也不够,所以很多作品的形象、音乐等都是重复或雷同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古典舞作品,常常沉浸于小我的气质中沾沾自喜,没有接通我们文化根性中的大格局、大气象、大情怀。”中国舞协主席冯双白强调:“我们的艺术作品应该与中华文明的传承和时代的创造贯通,要建立起这个时代人的精神,拥有身体主张和文化主张,以技通道,这是否便是我们要思考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