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乱弹的“逆袭”:小成本电影如何借鉴传统戏曲的智慧?

时间:2025年05月27日 来源:中国文艺网 作者:孟渐新

  引子】没有皇家供养,便以市井为沃土;缺乏鸿篇巨制,却以小戏见真章——台州乱弹,这株拥有400多年历史的传统艺术之树,凭借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市井生存智慧,在当代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当民营剧团首摘“梅花奖”,也许为困于资本与流量枷锁中的影视人,提供一份台州式突围”的参考答案。 

  1905年,北京丰泰照相馆的《定军山》胶片转动,谭鑫培的戏曲身段定格为中国电影的初啼。这段“影戏”的诞生史,揭示了戏曲与中国电影之间深厚的渊源。近年来,随着民营剧团的崛起和传统文化的复兴,台州乱弹不仅在国内戏剧界重新获得了关注,还在国际舞台上崭露头角。     

  此番,400多年的老树新绽梅花,不仅象征着传统艺术的复兴,也为小成本电影创作提供了新的实践启示。    

  通常认为,在多重因素交织影响下,明清江南戏曲历经演变明初,元杂剧因贵族化转向渐趋衰落,其雅化风格脱离民间审美。与之相对,南戏吸纳元杂剧艺术精髓,突破“一人主唱”范式,融合方言与地域曲调,催生多元声腔体系,重归大众视野。    

  明中期文人雅趣主导,昆山腔成“国腔”;明末清初,战乱频仍促使戏曲创作重心转移——昆曲淡化儿女情长,转而聚焦现实题材,尤以市民抗争叙事为特色。清中期由于题材窄化趋向歌功颂德过度雅致导致脱离大众,花部“乱弹”即以板式变化为特征的花部崛起;这些地方戏曲打破传奇剧的形式限制,以灵活形式、鲜活内容直击民众生活与情感,最终重塑中国戏曲格局,使其重归通俗化、大众化的文化消费主流 

  “台州乱弹”前世让其一出生就自带了“市井生存智慧的基因——没有皇家供养,便以市井为沃土;缺乏鸿篇巨制,就以小戏见真章。这与当下小成本影视创作面临的境遇何其相似:既无资本加持的豪华制作,亦无流量明星的先天优势,却要在有限资源中开掘艺术与市场的真金。同时植入其基因的,还有过度雅化等于脱离群众,锐意创新才是立身之道的警醒。 

  鲍陈热此番“摘梅”的特殊性,恰在于其以民营之姿突出重围——这是梅花奖历史上首次由民营剧团登顶:从濒临消亡到重焕新生,最终问鼎中国戏剧最高奖项的历程,与其说是民营剧团的“逆袭爽文”,不如看作一个解码新时代小成本叙事艺术的经典案例。 

  这一现象与明清江南曲艺的生存法则形成时空镜像:当商品经济滋养的民间戏班在当代以“乱弹之名重获高光,那些同样依托市场机制、在有限预算中寻求突破的小成本影视创作者们,或许正能从这场古今对话中,窥见艺术突围的华夏之道。 

  一、永恒磁场人间事

  “讲熟悉的事”是创作者入门时的常见建议,但随着创作经验的积累,许多人开始追求“发现边缘人物”。然而,台州乱弹的案例告诉我们,讲述普通人日常生活不仅可以打动人心,还会因为观众们一张张门票把她们送上中国戏剧最高的领奖台。 

  反观那些影节上的人物形象,往往过于集中在各种边缘群体,让人感到疏离。相比之下,像《年会不能停》这样讲述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小成本电影,因其贴近生活而更容易获得观众的共鸣,获得了12.92亿元人民币(截至20241024日),并在某瓣上获得了8.2分的高评分,取得了“叫好又叫座”的良好效果。更早的‌小成本桌面电影《网络谜踪》获得了7500余万美元的票房。 

  道理显而易见,然而类似影片依然稀少的核心原因是:表现熟悉的生活实则非常考验主创——画鬼容易画人难,对人性幽微的体察,对人情冷暖的洞察,对世间百态的观察无一不费真功夫。如果只有现实主义的形式,缺乏生活的细节和逻辑,那么那种“现实主义”也只能加上“悬浮”的定语。 

  行文至此,想是有人会说:第一出《活捉三郎》明明是鬼戏,怎么算“人间事”?这是个好问题。此处说的“人间事”是指表现人们熟悉的生活,熟悉的情感,熟悉的人伦关系。因此,尽管阎婆惜身为鬼魂,但鬼戏人情并不难懂。到了第二出《做媒》,情节是失父的小女孩给叔嫂做媒,这种反常规叙事让人想到《玉簪记》中,天真尼姑陈妙常与潘必正打破世俗约束的相恋。不过,高濂是直接刻画情侣,而《做媒》假孩童之口,虽表演上精湛讨喜,却在人物逻辑上失去几分光彩,但瑕不掩瑜。 

  在第二出完全创新的戏码之后,第三出《心·痴梦》与昆曲《烂柯山》讲的是同一个故事。昆曲剧本出自明代无名氏,五六百年来,观众们等待着朱买臣当街泼水,告诉崔氏覆水难收的道理,寄托着大众对拜高踩低者复仇的期待,也包含着当时文化、伦理对于嫌贫爱富者的批判。行至近日,此戏将视线对准朱买臣之妻崔氏。舞台上演员的独角戏,与电影中的长镜头十分相似,却并不让观众走神,一来是丰富了昆曲本身对人物心理刻画的层次,二来并未因为聚焦灰色女主,就有洗白之嫌,相反,通过崔氏疯魔执念的刻画,更突出人物的悲剧性与自身品行有关,起到批评讽喻的作用,给观众一个熟悉的当代语境解构经典故事,更能欣赏表演的细腻层次。 

  此处的“人间事”所指代的是某种“熟悉”。尽管艺术的有些理论追求“陌生”“间离”,然而,好莱坞漫威、迪士尼等企业所使用的商业策略就是运用“熟悉”的IP(故事、人物等)降低观众的接受成本。创作道路千条,然而能让台州乱弹从濒危走向梅花舞台,所依靠的一张张门票背后的逻辑,对有同样追求的创作者们不可不察。 

  二、破茧之道新叙事 

  为了获得最广泛的观众基础,创作者需要取材于熟悉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创作只能停留在对现实的简单复制。台州乱弹的案例表明,在熟悉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可以创造出别具一格的作品。 

  空谈无益,让我们回到台州乱弹竞梅的舞台现场。 

  戏曲本身文戏武作的特性,让鬼戏《活捉三郎》在形式上极具可看性:鲍陈热高台跳凳的绝活儿让观众屏息咋舌;第二出《做媒》创作了新的人物和人物关系,但来源是江南戏曲里熟悉的“做媒”桥段——“熟悉”中的新意在于媒人成了少不更事的小女娃,牵线双方是叔嫂。尽管是否为观众接受见仁见智,但足见寻求叙事创新之愿力。至于第三出《心·痴梦》,通过对“朱买臣休妻”母题的重构,在叙事革新的维度,台州乱弹展现出传统程式的现代性转化智慧。 

  整出以崔氏的独角戏形式,展现了传统主题的现代创新。这种通过角色视角讲故事的方式,与英国国家剧院《初步举证》中女律师的自我剖白形成跨文化共鸣:二者皆通过限制性视角制造认知悬念,在东西方不同的艺术形式中,不约而同地实践着“让角色成为不可靠叙述者”的现代叙事法则。 

  这种“旧瓶装新酒”的策略,不仅保留了传统文化的精髓,还通过创新的叙事方式,吸引了更多年轻观众的关注——创作者摒弃全知视角,转而采用限定性独角戏叙事,通过崔氏破碎的心理独白,将观众卷入道德评判的漩涡,增强了参与感 

  如果说第一出是传统主题的台州创新,第二出是现代主题的台州创作,那么第三出可以说是古典主题的现代创新。可以说摘梅的三出折子戏体现了台州乱弹三招叙事革新:“文戏武作”“不可靠叙述者(角色视角不完整,隐藏关键信息)”“经典IP重构”,这些方法对小成本电影创作略作调整同样适用“形式创新”“视角聚焦”“经典再造”等叙事创新,来弥补制作资源的不足 

  三、脱颖而出:真本事 

  记得曾听谢晋导演的一位弟子说起谢导一则轶事,说他带徒弟,一部好电影要看七遍。除了第一遍完成观摩外,需要分别对景别、声音等细节逐个观摩,从而扎实基础。想来谢导电影“好看”,靠的是这样的真本事。 

  鲍陈热的“热”体感可知:剧场门口黄牛众多,剧场上下座无虚席,散场后,到处都是跨城而来的台州观众,原因只能是因为“真好看”。 

  好看一词很抽象,就像“真本事”一词也很抽象。放在梨园,不同的戏曲有不同的绝活儿,不同的行当也有不同的绝活儿,观众在乎的是演员们是否具备扎实的功底和独特的艺术表现力。何况没有国家院团的固定保障,民营院团的每一场演出几乎都是考验。这种环境倒逼出的绝活意识让演员们练就了过硬的“真本事”。 

  在一般戏曲演员生存艰难的解放前,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各凭本事吃饭。行家们提起来就是:梅兰芳的“样”、程砚秋的“唱”、荀慧生的“浪”、尚小云的“棒”。现如今,民营曲艺院团的生存境况不至于不唱戏就无法糊口,但如果不希望由于观众稀缺而解散改行,那就需要能吸引观众、留住观众。 

  然而从梨园转至电影,谈及电影的“真本事”,一些希望“以小博大”的创作者会认为奇观炫技才算。因此总会在一些青年影展影节上,看到执着于一镜到底、无痕跳轴等技术的小成本电影。电影艺术的诞生与科学技术紧密相关,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对于这些技术的“驯服”每每会在银幕上留下印象深刻的瞬间——然而电影终究是叙事的艺术,如今即便出现了AIVR等各式新兴技术,依旧不会打消观众走进影院为了看一场好电影的期待——如果观众需要纯粹的技术,那么他们大可以去各种影视科技设备的展览会,里面有大量运用设备的样片片段。 

  在中国电影漫长的120年里,有太多印象深刻、留名史册的经典电影,以质朴的创作情感,平实的视听语言,精准的场面调度,为观众留下“好看”的电影。 

  曲苑中,昆曲一度因为过度雅化脱离群众而式微,造就了花部盛行。如今我们这个时代雅部与花部似乎换了个名字重生了——电影与网络短剧以自己各自的魅力吸引着观众。如果小成本创作还沉迷于电影节奇观叙事,雾里看花“圈地自萌”,那么历史已经做出了某种预言。 

  台州乱弹的突出重围,对于大制作电影没有太多借鉴意义——体量、资源均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对希望守正出奇的小成本电影而言,别具启示意义当方向正确,创作新颖皆备,如何更好地表达,靠的是做电影的真本事 

  尾声 

  据说,明清戏班的生存法则耐人寻味比如一出戏班每到一地,要先做调研:姓陈的多,不能演《秦香莲》;姓曹的多,不能演《击鼓骂曹》,而要选择能使本地观众看着开心、感到荣耀的剧目。忌讳上演与观众心态抵触、与节日气氛不和谐的剧目。又有说戏班们每至新地,必先演观众耳熟能详的剧目。这不是艺术惰性,而是生存策略——用熟悉的故事降低接受门槛,以省下的解释成本深耕艺术创新——开场以京昆亦常见的《活捉三郎》的巧思恰藏于此。 

  凡此旧瓶装新酒的智慧,有些独属于戏曲舞台,但有的却可通行于电影。比如大过年的,有的表现当代的现实主义电影里人物几乎都不得善终;又比如在情侣们约会的档期,爱情电影里的两人最后劳燕分飞……这样的安排下,主创与其埋怨票房不好,不如试着向老祖宗们“偷个师”? 

  鲍陈热谢幕时,全年龄观众席的灼灼目光,霎时破译了这门艺术重生的密码:以传统精神对接当代审美,用赤诚点燃共鸣。她与“台州乱弹”的例子告诉世人:艺术工作者需要毅力和决心耐住寂寞,艺术创造更需要走进人民中间。当艺术根系深扎人民土壤,那么失传者可以重生,民营者亦可绝尘。 

  当梅花次第绽放,当春节档合家欢电影横扫票房,120岁的中国电影面对更为年长的中国戏曲,她们的生存法则提醒我们:艺术从不是曲高和寡,而是与民同乐。小成本电影若想突出重围,实现艺术与市场的双赢不妨先学会在人间烟火中扎根。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第36届大众电影百花奖评委)

(编辑:王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