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与绣娘——由苏剧《绣娘》想到的

时间:2022年12月26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傅谨

  在江南地区,苏州素有人间天堂之称,天堂之美是以这个古老城市的物与人为载体的,苏绣就是最能体现苏州之美的物产之一,而苏绣之美的缔造者是无数平凡的绣娘。最近,苏州市苏剧团以新剧目《绣娘》把苏绣之美和苏绣之美的创造者苏州绣娘搬上了舞台。晚近数十年来与苏剧《绣娘》相似的戏曲新作品数不胜数,透过这部新作,我们当可发现并思考当代戏曲创作中的一些极具普遍性的现象。

  当代戏曲在改革开放之初即出现良好发展势头,却又迅速滑落低谷,部分陷入困境的戏曲剧团开始寻找社会资助,于是出现一批特殊的“行业戏”,这类剧目既是为特定行业创作,从编剧到舞台表现等各环节,都很容易不同程度地围绕如何宣传该行业的诉求展开,自觉不自觉地成为行业的软广告。重提当代戏曲发展进程中这段并不让人愉快的过往,是由于像《绣娘》这种类型的作品,很容易滑向行业戏的渊薮,但李莉的剧本不是这样的,王芳主演的女主人公秀英也不会这样。但苏剧《绣娘》不只是渲染苏绣这一苏州特产之精美的宣教品,戏剧的重心是绣娘;苏剧《绣娘》将苏绣作为背景,形象地写出了苏州绣娘对工艺的终极追求,而因其不懈努力为人间创造出来的精美绝伦的绣品,又与绣娘的人生相映衬时,就给这部戏赋予了理与情融为一体的戏剧性,也因之具有既令人感动又给予人们启迪的丰富内涵。

  苏剧《绣娘》是以苏绣为题的,但其主线实为成秀英从一个俗称“独头”的性格孤僻的刺绣大师转变为众绣娘的“大众闺蜜”的过程,这个过程既是主人公心灵的解放史,又是她的绣艺的突破史。秀英年轻时痴迷于苏绣工艺,新婚燕尔就决心拜师学艺,离开了温暖的小家。然而,学成归家后第一次外出卖绣品,她花费两年心血熬出来的满满一筐精心绣制的产品却被人用假币骗走,给她造成的巨大打击,不仅是经济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从此之后她就完全沉浸在苏绣的天地里,然而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潜心于绣斋之中刻苦磨砺钻研绣艺只是一种表象,真正让她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是心理上的创伤。她因为被骗而久久不能释怀,把这一偶然的不幸事件衍化为对世界、对旁人的怀疑与失望;而她在苏绣技术上的优势地位,也成为她高傲与冷漠地和无数以苏绣谋生的绣娘们保持距离的借口。她看似遗世独立地投身于绣艺,实质上却是用避世的方式躲闪可能发生的再次伤害。这是民间俗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普及型的舞台版,又是独特的绣娘版和成秀英版,她的行业与境遇给了她更多理由和更好的借口,让她自我作茧,生活在自己构筑的这个“防蝇蚊防铜臭”的小天地里,她关闭了和大千世界之间的联系,实际上锁闭的是她的心。而恰是由于对世人的不信任与恐惧占据了她的无意识,使她与家人疏离,与苏绣这个行业疏离,也与构成这个行业之基础的无数普通绣娘疏离。

  当然,由于成秀英作为绣娘的特殊身份,她走出自我封闭的方式亦与常人有所不同,在剧中秀英经年观摩师傅留下的绣品,苦思冥想却总是无法在技艺上有突破;尽管在一般的绣娘眼里她的技艺已经达到众人遥不可及的地步,她早就被评为一般人眼里的“大师”,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还难以真正表现出苏绣最为内在的精华。如她所唱的那样:“甘将绣坊作囚笼,不问春夏与秋冬。太湖水波绣来易,偏是水韵总迷蒙。”人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的环境里,成秀英也不能,她终究要遇到现实的挑战,她对世人的拒斥总是会激起反应,恰恰是家人和众位普通绣娘对她的责难,为她进入更高的艺术境界打开了通途,当她走出了小家,融入太湖的美景之中时,她才在这里获得可贵的顿悟。

  成秀英最终懂得了人生和刺绣最为内在的关联:“绣为艺,纳天地神韵,人为术,融世俗生灵”,这两者其实是互为因果的。而这就是她在离家求艺的三年时间里想学而又学不到的,对苏绣更为意蕴高远的理解,需要她自己在人生中去领悟。历经沧桑,她才明白师傅说苏绣是“众生的艺术”的含义,这是主人公秀英出师后,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无法真正理解师傅所指点的苏绣的真谛。恰如剧中所写,只有当秀英重新回归亲人和邻里的怀抱,回到尘世以及回到芸芸众生之中时,她的绣技才真正达至化境。

  这样的构思是双关的,这部苏剧新作将成秀英心灵的自我解救和她绣艺的提升交织在一起,找到了两者之间的同构关系。借此,苏剧《绣娘》不期然地踏进了一个新领域。此前的戏曲作品很少涉及成秀英这类精神自闭现象,当然也不可能去正面关注与描写自闭者如何勇敢地走出心灵的牢笼,但为自闭开解药并不是编剧应完成和能完成的任务。戏剧借虚构的人物的经历与命运探讨人类的各种可能性,苏剧《绣娘》亦将对人精神层面的关注与对艺术的理解植入同一个事件。尤其是因主人公的自我救赎同时又与她所毕生追求的绣艺相关联时,她们就发现了从技术到艺术的人类精神创造更深刻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绣娘》的编剧是有其新发现的,她们为成秀英获得新生安排了一条通道,并且有意无意地触及了艺术最为深邃的道理。

  归根到底,戏剧是对人的表现与探索,只有注目于人性的各种层面,才能有真正杰出的戏剧作品。伟大的艺术是由有感情的人创造的,同样,艺术上的至高境界在终极之所与人性和人情相通,只有回归尘世,拥抱众生才能不断登上高峰。

  苏剧的前身苏州滩簧有悠久历史,并且在江南一带广泛传播,各路滩簧的风格自有差异,尽管未必全都源于苏滩,但至少都深受苏滩影响。苏滩是中国传统说唱艺术中的重要一支——滩簧的代表,并且早就登上了江南一带的戏曲舞台,深受欢迎。大致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苏剧一度离开了人们的视线,由江南一带的滩簧转化为舞台剧的多个戏曲剧种中,苏剧是衰落趋势即使不是最严重的,至少也是其中之一。在这里我们无法深究苏剧衰落的原因,但至少可以排除演出市场竞争这一理由。昆剧在20世纪40年代几乎面临绝境时,曾经依托苏剧保留了珍贵的火种,多位“传”字辈艺人就是因搭苏剧的国风戏班而渡过了难关,并且最终因创作了名满天下的《十五贯》,成为当代昆剧复兴的重要契机。近年来,在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二度梅”得主王芳的带领下,苏剧获得了新的发展机遇,天道往还,昆剧借王芳反哺苏剧,从获得“文华大奖”的《国鼎魂》到《绣娘》,苏剧就此呈现出复兴的迹象。

  不过,恰如《绣娘》所表达的意旨,苏绣不仅是令人景仰的精美艺术,它还是让数百家庭受益并且每年创造了300亿元产值的产业,苏剧也应该如此。苏剧和苏绣都是《绣娘》所说的“众生的艺术” ,愿苏剧重新回归现实,拥抱观众,也愿《绣娘》继续打磨,成为苏剧复兴的新台阶。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高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