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话剧艺术中心根据徐则臣同名小说改编创排的话剧《北上》,是一部在剧作结构、叙事技法、舞台样式、艺术语汇等方面均有鲜明特色的作品。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其特色,那应该是一种“流动性的厚重感”。
流动性源于这一题材独特的空间向度和时间维度。该剧将原著小说多线交织的网状结构删繁就简,把情节和人物整合在清末与当代两条叙事主线中。清末,意大利旅行者小波罗和翻译谢平遥等人,乘船从杭州出发,沿大运河一路北上,经扬州、淮安、聊城,抵达通州,此行名为观光,实为寻亲;当代,运河博物馆主事者谢望和与历史系讲师孙宴临因误会而结缘,二人沿着同一条航线,开展大运河文化考察。这两条主线还各自延伸出一条支脉,前者由小波罗寻亲引出哥哥马福德的中国经历,后者由大运河申遗引出邵秉义卖船的场面。随着人物的大运河之旅,由地点迁移带动戏剧场景的变化,将沿线不同城市的风土人情、自然景观、历史遗迹一一串联起来,空间向度的流动性便由此形成。另一方面,古今两条线索在时间纵轴上发生了关联,其中的连接纽带,表面来看是人物的家族血脉,而更重要的是大运河的历史、文化与精神的传承。在大运河发展的历史长河中,伴随时间流逝的,既有航运盛衰和社会演替,也有世事变迁和文化潮汐,剧作中时间维度的流动性便由此而来。
厚重感则源于题材立意的深刻性,及其言说方式的复杂性。大运河承载着古今多少命运悲欢,寄寓着中华民族的历史底蕴、文化内涵、人文色彩,乃至精神气度。历史有沧桑巨变,人物有代际更迭,大运河有起伏兴衰,但作为文化记忆和精神烙印,大运河始终深深地镌刻在中华文明的血脉之中。从这个意义上,在今天的舞台上表现大运河,其实就是讲述历史、传递人情、延续文脉、传承精神。该剧展开了看与被看、说与被说的多重对话,为我们重新思考百年历史、千年大运河、几千年中华文明,提供了更多维的视角。孙宴临与谢望和考察大运河文化,是站在今天回望历史,试图在历史中开掘大运河文化的当代意义;而“谢平遥们”也不止一次地想到,多少年后,当大运河被更先进的交通方式所取代,它将怎样被后人言说呢?古人看大运河与今人看大运河,中国人看大运河与外国人看大运河,意味是不一样的;在常年以大运河为生的人和那些前来旅游的观光者眼中,大运河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话剧《北上》以“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方式来讲述大运河的故事,观众看待大运河的视角也就会“远近高低各不同”。所以,古与今、中与西、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台上与台下的对话与碰撞,给该剧增添了更丰富的意蕴,作品的厚重感也由此得以强化。
然而,要将“流动性的厚重感”呈现在话剧舞台上,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因为“流动性”和“厚重感”原本是两种不太兼容的审美质素,流动往往意味着轻盈、飘逸、灵动,而厚重则往往意味着深沉、厚实、滞重。但在《北上》的舞台上,二者整体上处于和谐相融的状态,流动是其表,厚重在其里。那么,这样的艺术效果是如何实现的呢?
首先,《北上》以时空折叠的叙事技巧,建构起别有意味的结构形式。之所以称之为时空折叠,是因为它不是单纯地将两条线索并置或平行推进,而是像一把江南折扇,打开来看,绚丽多姿;折叠起来,则时间与空间、历史与文化、命运探寻与人文思索,都有机地合成了一体。剧中有两个超时空的场面最能体现这一点。其一,谢平遥和小波罗受教坊司花魁天香之托,在淮安郊外芦苇荡边为她立了衣冠冢;与此同时,舞台另一侧则是谢望和与孙宴临在酒吧跳舞夜谈。舞台一分为二,同一个地点,不同的时间,只不过区区百年,芦苇荡就变成了高楼大厦,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其二,聊城光岳楼下,小波罗和同伴饶有兴致地摆弄着相机;谢望和试图向孙宴临表白,孙宴临以拍照表示婉拒;邵秉义全家出游,儿子儿媳在拍婚纱照。随着快门“咔”的一声响,一张古今同框的世纪照片出现在观众面前。这张耐人寻味的照片,将古今流动的时空,定格在无尽的人生意味中。
其次,该剧以高度风格化、个性化的舞台形式,将深刻的人生思辨表现得灵动熨帖。《北上》的舞台设计并不繁复,最重要的舞台景观是那个可以自由升降和灵活转动的船。就功能而言,这艘船既是剧情的重要发生地,也为演员的表演搭建了必要的动作支点;从效果来看,船与天幕视频中的大运河流水相互映射,营造出舟行水上、如在画中的视觉奇观;就意象而言,由于船本身是流动的交通工具,而它沉甸甸的外观又饱含着历史的沧桑,所以一出场就把全剧“流动性的厚重感”具象化了。随着船的行进,天幕上大运河两岸的野草、树木及其水中倒影渐次远去,各个城市的地标建筑或远景轮廓依次投射出来。从扬州城云雾笼罩的江南建筑群,到光岳楼斑驳的城门和墙体;从水面上升起的硕大无比的一轮圆月,到马福德冲入日军阵营时的一片红光,都是笔墨简约而意蕴丰富。邵秉义船上的内景,布满了岁月沉淀下的生活细节,自然写实而不堆砌;教坊司内,一组窗棂、一盏红灯、一块纱幕,就把那艳而不俗的气氛点染出来。此外,贯穿始终的群体性叙述,也是该剧舞台形式感的重要表征。叙述的语言大多从小说中截取,或交代必要的信息,或慨叹人物的命运,或介绍所经之地的历史民俗,或表现对大运河的情感依恋。叙述者时而化身为剧中角色,直接介入剧情;时而跳出剧情之外,营造间离效果;叙述的方式时而整齐划一,时而次第相接,时而高声诵读,时而浅吟低唱。形式多样的叙述,使剧情推进经济便捷,场景转换紧凑流畅,并呈现出强烈的仪式化色彩。《北上》这种高度个性化的舞台形式,未必会被所有观众所接受,但对于这一特定题材而言,在艺术上是自洽的。
其三,剧中深沉而苍凉的人生况味,为“流动性”与“厚重感”的交融搭建了艺术的桥梁。天香在小说中只有寥寥数笔,搬上舞台却意味深长。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自幼漂泊他乡,被迫流落风尘,虽身处泥淖,却精神高洁,拜托素昧平生的同乡在淮安老家满是荷花的地方给自己立个衣冠冢,她自己却再也回不了家了。但在淮安根本找不到满是荷花的地方,只能在芦苇荡边立碑。一百年后,此地成了年轻人聚会的酒吧,墓碑早已无影无踪,谁又会知道,这里曾埋葬着一个可怜的风尘女子的几件“干净”衣服呢?马福德仅在剧作结尾登场一次,他那段长篇独白却是异峰突起的剧情亮点、感人至深的情感高潮。谁能想到,一个参加过八国联军的意大利人,被自己的良知和爱情驱使,留在中国娶妻生子,却因自己的身份,害得妻子一家家破人亡;谁又能想到,还没过多少安生日子,日本侵略者来了,这个意大利人的中国妻子死得那么惨烈,而这个意大利人又那么决绝地冲进日本军营,那么悲壮地牺牲。天香和马福德有一个相似的特征,都是在身体漂泊和命运飘零中寻求心灵的寄托。“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天香,经受着身体与灵魂的双重漂泊,她相信“人间处处是码头”,但她的码头再也找不到了;马福德原本就是漂洋过海而来,好不容易在中国找到了栖居地,但乱世将他的生活击得粉碎,直到最后的死,才在虚空中找到生命的价值。天香和马福德的经历让人唏嘘感叹,更让我们对历史裹挟下一个个普通生命个体的遭遇有了新的感知。该剧以人物命运的流动性彰显人文思索的厚重感,古今多少人生意,尽在《北上》舞台中。
总之,话剧《北上》以时空折叠的剧作结构和高度风格化、个性化的舞台形式,传达出深沉而丰富的思想意蕴,进而在话剧舞台上实现了“流动性”与“厚重感”的和谐交融。这是《北上》最独特的艺术风格,也是它为丰富中国话剧的舞台样式和美学表达,做出的崭新探索。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陕西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