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江南仿佛都藏在扇骨的折褶里——浙江音乐学院舞剧《一扇百年》观后

时间:2025年01月20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于平
  印象中,浙江音乐学院独立建院也就十来年的历史,舞蹈专业可能是该院发展最迅速的专业之一。最近由该院创编的舞剧《一扇百年》,可以说是其创编实力、表演实力、整体制作实力的一次较高展示。艺术类高校近年来的舞剧创作比较红火,除整体实力的提升外,还在于“课程思政”的培养目标。作为“课程思政”的高校舞剧创作,一方面是对中国革命历史精神的讴歌,另一方面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礼赞。舞剧《一扇百年》以开设于1875年(清光绪元年)的王星记扇庄为背景,通过对有“贡扇”之誉的“王星记扇庄”制扇技艺的舞蹈化呈现,在对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热情颂扬的同时,更进一步体现了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守正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

  一部开幕见“扇”而且满目皆“扇”的舞剧 

  既然题为“一扇百年”,舞剧必然是开门见山般开幕见“扇”——已然敞开的大幕,让观众洞见底部中线处有一立式的展柜,定位光垂照的柜顶妥妥地立着一把大漆般黑得油光锃亮的纸扇……不用说,这便是百年维系的“一扇”所在。作为背景的天幕是一把次第开启的泥金“满斗”式花扇;花扇的开启犹如开启了一段尘封的“扇史”——从上场门向下场门一位位“自报家门”般走过的是:西湖扇庄的老掌柜,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伙计;东洋扇坊的女店主,她的身旁侍候着一个小店员;然后是王星,他是西湖扇庄的少掌柜;再然后是孙月儿,这居然是相隔上述三人百年之后的西湖扇厂女员工……二道幕的纱幕升起后,步出了拖着拉杆箱的孙月儿,背景上透出的大字显示出她从工艺美术学院学成归来,归来处便是百年后的“西湖扇厂”……笔者十分钦佩主创们整体的舞剧构思,不只是开幕见“扇”而且是满目皆“扇”——构成全剧基本舞美构件的若干屏风般装置,每扇装置上都有个半月形的可开可合的漏窗式镶嵌;这个半月形的镶嵌宛如纵立开启着的扇骨,以其两两相对的方式拟景写意、摹象寓情——舞剧的主创在装置迁变中叠映而出:制作人徐颃,总导演李佳雯,作曲杨翼,执行导演曹端丹、高谷言,舞蹈编导袁作朦、臧彦杰、袁竹,舞美设计朱斌斌,灯光设计雷青山,等等。其实,面对孙月儿的出场,笔者最关心的是如何实现她对“王星记扇庄”的百年穿越。孙月儿回到西湖扇厂,出现一段“群扇之舞”是意料之中的,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段舞主要不是“扇花”的耍弄而是扇与人的障翳与遮掩。在一位师傅的带领下,孙月儿先是融入了群舞之中,然后又被带到那立式的展柜前……虽然怀揣着虔敬之心,但孙月儿似乎并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正当她翻阅资料寻求答案之际,一场意外的火灾扑面而来……大火当然也是扇舞的拟象,手持红色绢扇的舞者与其说在造势莫如说在垫戏——为孙月儿抢救展柜上那黑得油光锃亮的纸扇垫戏,为孙月儿感悟“王星记扇庄”的百年匠心垫戏!

  忽然觉得这孙月儿就是总导演李佳雯“代己立言”的造化所在。正如2007年央视春晚的群舞《进城》,让我们记住了东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舞蹈专业;2023年浙江音乐学院舞蹈学院步入央视春晚舞台,让我们看到了李佳雯和她的群舞《碇步桥》。群舞《碇步桥》或许并不直接关联到舞剧《一扇百年》,但笔者却十分认同青年舞蹈学者范舟的一个认知,即“时间两端的遥望似乎也是李佳雯看待生命厚度的一种方式。《碇步桥》虽不是舞剧,但现在的‘我’与曾经的我的隔桥相望,已经透露出她对时间问题的想象……”借助范舟的这个认知,剧中孙月儿在一场大火中莫名的穿越,其实正是李佳雯对百年匠心的遥望。取代群舞《碇步桥》中“碇步”的,是舞剧作为基本舞美物件的十扇屏风般装置——这些装置分两列呈透视状向舞台纵深处延伸,似乎洞开了遥望历史的甬道……在黑衣红扇的火舞渐渐被拎桶端盆的扑火舞湮灭,黑衣红扇的舞者便逐渐消失在那些屏风般的装置后……替代那些烟熏火燎的舞者,屏风后旋绕出的舞者显得格外朗月清风——这或许是孙月儿因昏迷而穿越的冥想,这个冥想因其舍命相救洒金黑扇而巧遇了百年前西湖扇庄的少掌柜王星……下场门半区的舞台是王星作为少掌柜的工作坊——背景是并列的两扇装置,装置显示的室内是一条长长的书案,书案前的王星时而轮开扇骨,时而展平扇面,时而细察扇褶,时而品味扇题……这一番景象其实本就是孙月儿冥想所致,但为了坐实孙月儿的穿越,扇庄伙计前来告知孙月儿已经苏醒;得知有异域女士居然手握“王星记”折扇“焦骨”,扇庄老掌柜也匆匆赶来相见……正如“王星记扇庄”的制扇技艺是独具匠心的,舞剧《一扇百年》的这种“遥望”式叙事也体现出某种匠心独具。

  《一扇百年》高度重视广阔的民间技艺体系 

  为何紧扣“一扇”来做百年舞剧?是因为“扇”字所依托的“羽”很早就具有仪式化的功能。《周易》中便有“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之句。我们初民在“以羽为仪”的舞蹈活动中,渐渐感受到“羽”具有了另外的两种适用功能:一是“翳”,即遮掩功能;二是“翚”,即挥摆功能。当然,最初也有从仪式活动中转移过来的象征功能——这就是“翣”(“翣”是“扇”的本字)。实现穿越后的舞剧《一扇百年》,聚焦的情境是西湖边扇子巷,这很有点“满巷春色扇花开”的味道。浅色衣装的男女青年,在巷内鱼贯而行,在点明环境的同时也放飞着自己的心情……与屏风式装置相呼应的,还有若干台柜式装置;而随着台柜的拼组,我们顺扇子巷来到了西湖扇庄,台柜后的伙计们热情地招徕顾客,老掌柜、少掌柜以及与之相伴的孙月儿也来到扇庄。或许是为了让孙月儿一睹扇庄的绚丽“扇”彩,各种“舞扇”纷至沓来:下场门一侧先投照出“麦秆扇”字样,六位男舞者夸张地扇着风取凉,波泛出潋滟湖光;上场门一侧再投照出“宫团扇”字样,四位女舞者含蓄着以扇掩笑,绾系出风柳轻漾……王星引导着孙月儿融入宫团扇的舞动之中,体验着“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情趣;“羽毛扇”字样复又从下场门一侧投照出来,五位男舞者在台柜后露出上半身,如鹅摇鸭摆般初试“春江水暖”……当“折扇”字样被打照出来,“扇庄”的“舞扇”如大潮涌动,十余位男女舞者在台柜后极尽折扇“开合”之能事——有迅开缓合、缓开迅合,有翻开覆合、覆开翻合,有顺开逆合、逆开顺合,有此开彼合、彼开此合;还有闪推、抛接、旋拧、盘磨……组合的台柜在舞者的互动下分列排开,从每人每柜上搁置的一盏油灯来看,是彼时的工匠挑灯夜绘、润笔濡墨、一丝不苟、百描不弃——从扇材扇形的异彩纷呈,到制扇绘扇的专心致志,这一切都被孙月儿纳入眼底、铭刻心中,这一切也激发了孙月儿对“王星记扇庄”老、少掌柜的仰慕之心。

  看李佳雯创编的舞剧《一扇百年》,会不自觉地联想到周莉亚、韩真创编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当然,这并非联想到剧中舞者“青绿腰”的动态设计,而是联想到编导由《问篆》《唱丝》《寻石》《习笔》和《淬墨》导出的用“舞”之地。用美术评论家张晓凌的话来说:“编导们创作的笔锋所向,直指《千里江山图》背后那个被历史严重忽略的、广阔的民间图景——由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所构成的民间技艺体系。”他还说:“这里所内蕴的万物有灵论、智慧、激情、发现、创造力、想象力以及巧夺天工的技艺,不仅是包括《千里江山图》在内的一切伟大作品的根源,也是山水精神的原点。”创编舞剧《一扇百年》,李佳雯当然不可能不关注到制扇工艺之后的那个“民间技艺体系”,只是她深入考察“王星记纸扇”制作工艺流程中的选料和开料,同时赋予其取自“扇”内、出于“扇”外的舞蹈形象。比如选料,编导以“两人一竹”变扇之“点”为竹之“线”,再以八人四竹的梯级排列形成类似扇骨的扩放效应。又比如开料,编导仍然是以“竹”为器,只是舞者人手一竹融为一体——后区的舞者在剪影中显得婆娑摇曳,而前区的舞者则似乎在展现劈篾、削篾的技艺……孙月儿不仅在王星陪伴下脑洞大开,而且在老掌柜的点拨下渐入佳境……众人又回到“西湖扇庄”的台柜前,看到巷内有人持荷叶遮阳避晒,孙月儿竟然萌发了“卷扇为帽”的创意……对于酷热溽暑的盛夏江南而言,这一创意为“西湖扇庄”带来了很好的商机……一对对行人在扇子巷浏览观光,有的提着鸟笼,有的抱着巴儿狗,有的拄着文明棍……手中的扇子则是五花八门的麦秆扇、宫团扇、羽毛扇、折扇;进入“西湖扇庄”后,女士们人手一顶帽扇争先恐后……面对台柜上摆出“今日售罄”的告示,两个身穿黑色和服的女子还想购买,在被告知售罄后悻悻离去……不难看出,这里为后续的戏剧冲突埋下了一个伏笔。

  致敬中华民族孜孜以求、久久为功的“工匠精神” 

  在笔者看来,以“扇”为名做一部舞剧,肯定不会没有对“扇”之可舞性的考量。中国传统舞蹈向来看重以器通道,最具代表性的“国舞四器”便是剑、袖、绢、扇。舞蹈学者王元麟早就指出:“汉族民间舞中几乎普遍存在的扇子和手绢,就不仅是作为某种人物和环境的装饰拿一拿用一用,而是与舞蹈动作一起形成了特定的形式变化。”他还说:“在中国戏曲中,扇子很早就成为塑造各种不同人物的不可缺少、甚至带有象征意义的一种道具了。除了折扇外,诸葛亮拿羽扇指挥打仗,深闺小姐拿团扇扑蝴蝶,神仙真人拿芭蕉扇炼丹,公主皇妃拿孔雀扇做威仪,胡秀英拿鸭绒扇迷刘海,济公拿破葵扇放法宝等……这里没有一样是为了扇风取凉用。折扇流行后,在戏曲使用上得到了更大的发挥,并且逐步在戏曲表演上形成了一套程式,耍扇子也成了演员的一项专门技术。”就舞剧表演而言,耍扇子作为演员的一项专门技术是可舞性的重要方面,但就舞剧性格塑造而言,与制扇技艺密切相关的是“画扇”——此时的舞台区隔为两个空间:下场门一侧前区的书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香炉,身着素色长袍的王星焚香作画;上场门一侧纵列着一排女子,手持镂空扇骨开合有致,仿佛王星画扇时的心象外化……纵列的女子都垂着古装戏曲的长辫,以流波般的舞步漫溢整个舞台;孙月儿在群舞中被凸显出来,仿佛已深深印在了王星心中。正如入戏太深者会成“戏中人”,入画太深的王星似也进入了“画中游”——“画中游”游的是风景如画的西湖,湖面上碧莲如“扇”,扁舟如“梭”,老掌柜与王星、孙月儿泛舟湖上,但笔者却总觉得他们是在“画扇”的意境中沉湎……场景又切换到那些屏风般的装置,数十扇装置横展成一列宽敞的“屏风”;一队持扇女子绕行屏风,带出了沉湎画境的王星……又一队女子以绿绸扇作衬,让王星“误入藕花深处”——来到了孙月儿身边……这是一段在“藕花深处”展开的“恋情双人舞”,不过与其说是穿越百年的恋情,不如说是昏迷中的孙月儿的一“扇”钟情!

  由于此前黑色和服女子的伏笔,蛰伏在扇子巷的“东洋扇坊”登场亮相了。与上场门一侧的“西湖扇庄”相对应,下场门一侧的“东洋扇坊”明显摆开打擂台的阵势:身穿黑色和服的女子增至四人,撑开一件巨大的紫红袍服如加冕般为店主披挂,一段颇显心机的布局列阵舞就此展开——店主也看到了帽扇的商机,决定不择手段效仿……“东洋扇坊”不断招揽游客,以伎乐取媚、清酒陪酌;而“西湖扇庄”由往日的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了……两个对比的空间中,黑色和服女子故意脚踏“王星记”之扇,老掌柜痛心不已;而另一边则是“东洋扇坊”店主开心酌饮,尔后更是跳起了“姹紫羽扇舞”得意忘形……舞台切换成另一个双重的空间——仿佛是同一空间的门外门内,孙月儿提篮送餐在门外等候,王星在门内画扇越挫越勇;终于洒金黑扇穿透黎明前的黑暗辉耀扇庄,孙月儿心里嗔怪但也心花绽放……看着眼前的王星,又仿佛忆起了展陈于立柜之上的“洒金黑扇”,冥想中的“洒金黑扇”群舞以宽幅的裙裾旋舞,如茫茫夜空繁星闪烁,如西湖晨辉波光粼粼……“东洋扇坊”意欲打制铁扇进行最后较量,同时欲借“斗扇”之机试图加害于王星……或许在总编导李佳雯看来,这是舞剧解决冲突、助推高潮的一个重要举措,但其实就舞剧叙事而言,李佳雯还有个“穿越”的使命在等待——笔者再次想起了《碇步桥》和李佳雯的“遥望”,舞剧《一扇百年》的遥望当然不仅仅是遥望百年前的“王星记扇庄”,不仅仅是遥望王星记洒金黑扇的制作工艺,它更是致敬中华民族孜孜以求、久久为功的工匠精神,营造劳动光荣的社会风尚和精益求精的敬业风气。回到开门见山般开幕见“扇”的舞台,还是底部中线那一立式的展柜——孙月儿在展柜前翻阅着类似“王星记扇庄”的简史,而王星在舞台的另一端端详着孙月儿穿越时带来的洒金黑扇的焦骨……展柜的上场门一侧,是孙月儿与四位现代工装的工友;下场门一侧的王星居然戴上了眼镜,身边是四位素色袍服的伙计……群舞隐去后,孙月儿沉浸在洒金黑扇的文化义涵中,而王星却似乎认为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段人生……或许正是这样一段足以温润人们心灵的人生,才有了浙江音乐学院将“氤氲江南”仿佛都藏在扇骨折褶里的《一扇百年》!

  本文配图皆为舞剧《一扇百年》剧照,浙江音乐学院提供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 
(编辑:王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