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开幕见“扇”而且满目皆“扇”的舞剧
既然题为“一扇百年”,舞剧必然是开门见山般开幕见“扇”——已然敞开的大幕,让观众洞见底部中线处有一立式的展柜,定位光垂照的柜顶妥妥地立着一把大漆般黑得油光锃亮的纸扇……不用说,这便是百年维系的“一扇”所在。作为背景的天幕是一把次第开启的泥金“满斗”式花扇;花扇的开启犹如开启了一段尘封的“扇史”——从上场门向下场门一位位“自报家门”般走过的是:西湖扇庄的老掌柜,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伙计;东洋扇坊的女店主,她的身旁侍候着一个小店员;然后是王星,他是西湖扇庄的少掌柜;再然后是孙月儿,这居然是相隔上述三人百年之后的西湖扇厂女员工……二道幕的纱幕升起后,步出了拖着拉杆箱的孙月儿,背景上透出的大字显示出她从工艺美术学院学成归来,归来处便是百年后的“西湖扇厂”……笔者十分钦佩主创们整体的舞剧构思,不只是开幕见“扇”而且是满目皆“扇”——构成全剧基本舞美构件的若干屏风般装置,每扇装置上都有个半月形的可开可合的漏窗式镶嵌;这个半月形的镶嵌宛如纵立开启着的扇骨,以其两两相对的方式拟景写意、摹象寓情——舞剧的主创在装置迁变中叠映而出:制作人徐颃,总导演李佳雯,作曲杨翼,执行导演曹端丹、高谷言,舞蹈编导袁作朦、臧彦杰、袁竹,舞美设计朱斌斌,灯光设计雷青山,等等。其实,面对孙月儿的出场,笔者最关心的是如何实现她对“王星记扇庄”的百年穿越。孙月儿回到西湖扇厂,出现一段“群扇之舞”是意料之中的,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段舞主要不是“扇花”的耍弄而是扇与人的障翳与遮掩。在一位师傅的带领下,孙月儿先是融入了群舞之中,然后又被带到那立式的展柜前……虽然怀揣着虔敬之心,但孙月儿似乎并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正当她翻阅资料寻求答案之际,一场意外的火灾扑面而来……大火当然也是扇舞的拟象,手持红色绢扇的舞者与其说在造势莫如说在垫戏——为孙月儿抢救展柜上那黑得油光锃亮的纸扇垫戏,为孙月儿感悟“王星记扇庄”的百年匠心垫戏!
《一扇百年》高度重视广阔的民间技艺体系
为何紧扣“一扇”来做百年舞剧?是因为“扇”字所依托的“羽”很早就具有仪式化的功能。《周易》中便有“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之句。我们初民在“以羽为仪”的舞蹈活动中,渐渐感受到“羽”具有了另外的两种适用功能:一是“翳”,即遮掩功能;二是“翚”,即挥摆功能。当然,最初也有从仪式活动中转移过来的象征功能——这就是“翣”(“翣”是“扇”的本字)。实现穿越后的舞剧《一扇百年》,聚焦的情境是西湖边扇子巷,这很有点“满巷春色扇花开”的味道。浅色衣装的男女青年,在巷内鱼贯而行,在点明环境的同时也放飞着自己的心情……与屏风式装置相呼应的,还有若干台柜式装置;而随着台柜的拼组,我们顺扇子巷来到了西湖扇庄,台柜后的伙计们热情地招徕顾客,老掌柜、少掌柜以及与之相伴的孙月儿也来到扇庄。或许是为了让孙月儿一睹扇庄的绚丽“扇”彩,各种“舞扇”纷至沓来:下场门一侧先投照出“麦秆扇”字样,六位男舞者夸张地扇着风取凉,波泛出潋滟湖光;上场门一侧再投照出“宫团扇”字样,四位女舞者含蓄着以扇掩笑,绾系出风柳轻漾……王星引导着孙月儿融入宫团扇的舞动之中,体验着“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情趣;“羽毛扇”字样复又从下场门一侧投照出来,五位男舞者在台柜后露出上半身,如鹅摇鸭摆般初试“春江水暖”……当“折扇”字样被打照出来,“扇庄”的“舞扇”如大潮涌动,十余位男女舞者在台柜后极尽折扇“开合”之能事——有迅开缓合、缓开迅合,有翻开覆合、覆开翻合,有顺开逆合、逆开顺合,有此开彼合、彼开此合;还有闪推、抛接、旋拧、盘磨……组合的台柜在舞者的互动下分列排开,从每人每柜上搁置的一盏油灯来看,是彼时的工匠挑灯夜绘、润笔濡墨、一丝不苟、百描不弃——从扇材扇形的异彩纷呈,到制扇绘扇的专心致志,这一切都被孙月儿纳入眼底、铭刻心中,这一切也激发了孙月儿对“王星记扇庄”老、少掌柜的仰慕之心。
致敬中华民族孜孜以求、久久为功的“工匠精神”
在笔者看来,以“扇”为名做一部舞剧,肯定不会没有对“扇”之可舞性的考量。中国传统舞蹈向来看重以器通道,最具代表性的“国舞四器”便是剑、袖、绢、扇。舞蹈学者王元麟早就指出:“汉族民间舞中几乎普遍存在的扇子和手绢,就不仅是作为某种人物和环境的装饰拿一拿用一用,而是与舞蹈动作一起形成了特定的形式变化。”他还说:“在中国戏曲中,扇子很早就成为塑造各种不同人物的不可缺少、甚至带有象征意义的一种道具了。除了折扇外,诸葛亮拿羽扇指挥打仗,深闺小姐拿团扇扑蝴蝶,神仙真人拿芭蕉扇炼丹,公主皇妃拿孔雀扇做威仪,胡秀英拿鸭绒扇迷刘海,济公拿破葵扇放法宝等……这里没有一样是为了扇风取凉用。折扇流行后,在戏曲使用上得到了更大的发挥,并且逐步在戏曲表演上形成了一套程式,耍扇子也成了演员的一项专门技术。”就舞剧表演而言,耍扇子作为演员的一项专门技术是可舞性的重要方面,但就舞剧性格塑造而言,与制扇技艺密切相关的是“画扇”——此时的舞台区隔为两个空间:下场门一侧前区的书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香炉,身着素色长袍的王星焚香作画;上场门一侧纵列着一排女子,手持镂空扇骨开合有致,仿佛王星画扇时的心象外化……纵列的女子都垂着古装戏曲的长辫,以流波般的舞步漫溢整个舞台;孙月儿在群舞中被凸显出来,仿佛已深深印在了王星心中。正如入戏太深者会成“戏中人”,入画太深的王星似也进入了“画中游”——“画中游”游的是风景如画的西湖,湖面上碧莲如“扇”,扁舟如“梭”,老掌柜与王星、孙月儿泛舟湖上,但笔者却总觉得他们是在“画扇”的意境中沉湎……场景又切换到那些屏风般的装置,数十扇装置横展成一列宽敞的“屏风”;一队持扇女子绕行屏风,带出了沉湎画境的王星……又一队女子以绿绸扇作衬,让王星“误入藕花深处”——来到了孙月儿身边……这是一段在“藕花深处”展开的“恋情双人舞”,不过与其说是穿越百年的恋情,不如说是昏迷中的孙月儿的一“扇”钟情!
由于此前黑色和服女子的伏笔,蛰伏在扇子巷的“东洋扇坊”登场亮相了。与上场门一侧的“西湖扇庄”相对应,下场门一侧的“东洋扇坊”明显摆开打擂台的阵势:身穿黑色和服的女子增至四人,撑开一件巨大的紫红袍服如加冕般为店主披挂,一段颇显心机的布局列阵舞就此展开——店主也看到了帽扇的商机,决定不择手段效仿……“东洋扇坊”不断招揽游客,以伎乐取媚、清酒陪酌;而“西湖扇庄”由往日的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了……两个对比的空间中,黑色和服女子故意脚踏“王星记”之扇,老掌柜痛心不已;而另一边则是“东洋扇坊”店主开心酌饮,尔后更是跳起了“姹紫羽扇舞”得意忘形……舞台切换成另一个双重的空间——仿佛是同一空间的门外门内,孙月儿提篮送餐在门外等候,王星在门内画扇越挫越勇;终于洒金黑扇穿透黎明前的黑暗辉耀扇庄,孙月儿心里嗔怪但也心花绽放……看着眼前的王星,又仿佛忆起了展陈于立柜之上的“洒金黑扇”,冥想中的“洒金黑扇”群舞以宽幅的裙裾旋舞,如茫茫夜空繁星闪烁,如西湖晨辉波光粼粼……“东洋扇坊”意欲打制铁扇进行最后较量,同时欲借“斗扇”之机试图加害于王星……或许在总编导李佳雯看来,这是舞剧解决冲突、助推高潮的一个重要举措,但其实就舞剧叙事而言,李佳雯还有个“穿越”的使命在等待——笔者再次想起了《碇步桥》和李佳雯的“遥望”,舞剧《一扇百年》的遥望当然不仅仅是遥望百年前的“王星记扇庄”,不仅仅是遥望王星记洒金黑扇的制作工艺,它更是致敬中华民族孜孜以求、久久为功的工匠精神,营造劳动光荣的社会风尚和精益求精的敬业风气。回到开门见山般开幕见“扇”的舞台,还是底部中线那一立式的展柜——孙月儿在展柜前翻阅着类似“王星记扇庄”的简史,而王星在舞台的另一端端详着孙月儿穿越时带来的洒金黑扇的焦骨……展柜的上场门一侧,是孙月儿与四位现代工装的工友;下场门一侧的王星居然戴上了眼镜,身边是四位素色袍服的伙计……群舞隐去后,孙月儿沉浸在洒金黑扇的文化义涵中,而王星却似乎认为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段人生……或许正是这样一段足以温润人们心灵的人生,才有了浙江音乐学院将“氤氲江南”仿佛都藏在扇骨折褶里的《一扇百年》!
本文配图皆为舞剧《一扇百年》剧照,浙江音乐学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