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戏的变与不变
——专访中国剧协副主席、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韩再芬
前不久,中国剧协副主席、安徽再芬黄梅艺术剧院院长韩再芬再度走进国家大剧院,携剧院演职团队,上演了“徽州三部曲”之《徽州女人》《徽州往事》以及经典名剧《女驸马》。5天3台大戏,韩再芬全部担当主演,让观众过足了戏瘾。为此,本报记者对她进行了专访,请她结合自己的从艺经历和探索实践,分享她对黄梅戏发展现状的观察和思考。
每年相约国家大剧院,让我觉得无比美好
记者:您很早就带着黄梅戏走进了国家大剧院,又持续在这里举办了多届黄梅戏艺术周,可以说是陪伴着时代发展进程和剧院发展历程,一直推动着黄梅戏往前走。我想,您一定有很多想说的话,您有什么要跟大家分享呢?
韩再芬:是的,今天在这里接受你的访谈,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已经连续16年在国家大剧院进行演出。对于我们来讲,我觉得尤其珍贵和珍惜。因为它用时间在说话。在今天这样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下,社会飞快发展,我们用一种方式坚持做了一件事情,每年到国家大剧院来传播弘扬我们的传统文化——黄梅戏。正是这样一年又一年的不断积累和传播,黄梅戏的影响不断扩大,我们也培养了很多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北京不仅有老北京人,还有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的人,还有很多外国友人,在北京尤其是国家大剧院进行演出,意义和效果是很不一样的。我们每年相约国家大剧院,这种相约让我觉得无比美好。
记者:我们知道,国家大剧院是2007年底建成开放的,随后就是北京奥运会,这些记忆交织在一起,其实反映出的不仅是一个人、一座剧院或一个剧种的记忆,也代表了时代进程中的“我们”,在如何跟时代共同呼吸。
韩再芬:我2005年接手了当时的安庆市黄梅戏二团。2008年,我第一次来到国家大剧院演出。那时恰逢我们国家的一个重大事件,就是举办北京奥运会。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带来了一出黄梅大戏《美人蕉》,而且还是这出戏的首演。国家大剧院至今还留存有照片,我的画册里面也保留了当时的照片,现在看依然非常震撼。那个时候,我们的改革意识非常强,这个剧目也是我们大胆创新的成果。一直以来,戏曲包括黄梅戏,其实都试图突破原有的一些框架束缚,努力想去探索出一些能够更好地呼吸时代气息、贴近当下观众的路径方法。北京奥运会给全体国民带来了很大振奋,对我们进行黄梅戏的传承创新,也带来了振奋和鼓舞。
不同的场景,表现出来的文化形态往往是不同的。在新的演艺空间当中,艺术自身的整体形态是需要随之发生变化的
记者:传统的戏曲舞台,跟国家大剧院这样的演出空间是很不一样的。在这种全新的演艺空间进行演出,给您的黄梅戏改革探索带来了哪些启发和思考?
韩再芬:对于戏剧发展来说,演出的空间和环境是一个直接相关的、非常密切的要素。就拿黄梅戏来说吧,最初比较“草根”,是田间地头的、无拘无束的自由状态和自然生态。我第一次来到国家大剧院演出,对于我是非常难忘的经历。它一下子就把自己从原来的状态带进了艺术的殿堂,让人禁不住产生联想和思考,剧院文化里的观众是什么样的?到底什么样的艺术才能够匹配和适合于这样的舞台?现在戏曲的演出形态比较多元,有的在基层的村社广场和田间地头,有的在城市里的剧院或文旅演出的相应空间。不同的场景,表现出来的文化形态往往是不同的。比方说,我作为一个演员,从表演上来讲,我自己都会区分。在田间地头的时候,我会用一种非常松弛的、释放自我的状态来演出。当我走进国家大剧院这样的艺术殿堂,可能会更加强调艺术表达丝丝入扣的精细度、准确度。
黄梅戏有自身的品质,表演真诚、清新灵动,这是它的优点,我们一定不能丢掉。但是,在新的演艺空间当中,艺术自身的整体形态是需要随之发生变化的。也就是说,在田间地头搭着大棚唱,送戏曲进校园、送戏进万家等等,可能在教室、在礼堂也可能在露天广场上唱,不同的场景应该释放出不同的艺术状态。这种在不同场景跟观众互动的关系,是需要我们去深入研究的。
黄梅戏《徽州往事》剧照
剧场是一个独特的“场”,只有真正体验了,才能感受到代表着城市文化乃至现代文明的一种高雅形态,逐渐形成现代文明的人的自觉
记者:过去我们常说梨园文化,剧院文化的概念则对应了新的时代要求,跟当下有关现代文明的提法似乎有某种默契的呼应。
韩再芬:我始终认为,剧场是一个独特的“场”。当观众走进来的时候,他们就成了演出的一部分。这个“场”是很迷人的。现在互联网传播的方式多了,但它永远替代不了剧场和剧院文化的独特存在方式及呈现形态。比如,短视频传播,它是形成不了“场”的。我倡导要形成剧院文化,每个人都应该走进剧场,哪怕体验一次也是好的。因为走进去了,真正体验了这个“场”,才能感受到代表着城市文化乃至现代文明的一种高雅形态,获得美育熏陶,逐渐形成现代文明的人的自觉。在安庆,我就提出让孩子们都进剧场,来看剧场里的黄梅戏演出。我身体力行地做了。进剧院看演出,是有一定门槛的。比方说,不能衣衫不整、不能大声喧哗,要懂得如何来看戏,要自觉地建立一种看戏的文明心态。当铃声一响,你的行为举止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些都是需要普及的,对培育国民意识、公共意识是很重要的。
我们到一些学校去,舞台往往很小很狭窄,又没有灯光,舞美挂不上去,孩子们看不到完整的、现代的艺术表达。有时候我会觉得,把戏送到很多地方,不能代替让观众真正地走进一次剧场。一方面,现在剧场很多,甚至不少平时是闲置的,有这个客观条件;另一方面,这样才能让观众或未来观众觉得值得、感受到仪式感,从一开始就培养他们比较自觉的文明意识,包括剧场意识、购票意识等。
对于黄梅戏的发展现状,我是喜忧参半的。繁荣发展戏曲的关键在人,而解决问题往往是从人开始、围绕人展开的
记者:黄梅戏曾经有过很辉煌的时期,但近些年来似乎表现并不是很突出。从剧目创作到人才培养,就您的观察,目前黄梅戏的现状是什么样的?
韩再芬:对于黄梅戏的发展现状,实话实说,我是喜忧参半的。中国戏曲剧种非常多,各地都有自己独特的、地域性很强的剧种。黄梅戏的特点和优势是比较突出的,大众清新、朗朗上口。即便到了互联网时代,它的传播受众、人气指数也是名列前茅的。黄梅戏几乎没有语言障碍,音乐入耳入心,就像涓涓细流一样,一唱出来就让人感到舒服。它的表演清新自然、真诚质朴,是很有亲和力的。但是,到了自媒体时代,我又感到黄梅戏面临着一个难题,就是媒体传播的那种片段截取,几十秒几分钟,那些古老剧种有着较为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传统记忆,往往较为吸引人,我们黄梅戏反而显得有点缺乏吸引眼球的力量了。这些年黄梅戏拿的奖少,一些大的活动也不占风头。我常常自我勉励,不是我的艺术不行,而可能是我的艺术还不是那种顶尖的好。从行业和剧种的角度讲,繁荣发展戏曲的关键在人。我们要不忘初心、要抓住关键,而解决问题往往是从人开始、围绕人展开的。
记者:2005年,安庆市黄梅戏二团更名为再芬黄梅艺术剧院,2010年又试点进行了股份制改革,此后您就黄梅戏发展进行了哪些布局和探索?
韩再芬:2010年,我们开始试点改革,2011年正式挂牌股份制。2011年我演《徽州往事》,成绩还是很辉煌的。我们到广州连演5场,剧场租金每场20万,费用很高,我们都把票卖掉了。当时有中央级媒体要采访我,我拒绝了。因为我刚刚开始尝试,还没摸索出具有普遍性的经验,不能乱说。我们要尊重市场规律,同时我们的黄梅戏也是非遗和传统文化。我很庆幸,自己还比较清醒。我意识到,在传承和发展、社会效益和市场效益之间,双向奔赴才有美好的未来。
十几年来,我们开展了一系列的创新探索,成效是显著的。我们先是成立了青年团,邀请潘忠仁、姚美美、张谷芬、饶庆云等老艺术家前来指导训练,为大家立规矩、定标准、言传身教;将老排练厅改造成了再芬黄梅公馆,使之成为青年团的专属舞台,并且提出要“让人人都能当主演”。他们的成长是很快的,从首部大戏《五女拜寿》,又陆续有了青春版《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浮生六记》以及莎翁名著改编的《仲夏夜之梦》、张恨水名著改编的《金粉世家》等作品。我们经营着两个剧场,一个再芬黄梅公馆,一个安庆黄梅戏艺术中心,每年演出300多场,还有全国巡演等其他演出安排;我们还策划推出了新媒体系列剧《后台很火》、“再芬黄梅2016新春戏曲晚会”网络直播,推出了国风连载漫画《女驸马》等。这些剧院管理和艺术生产的日常以及适应时代要求的创新探索,较好地扩大了黄梅戏的影响。我一直没有离开安庆,我接手剧院后,也在努力布局和营造愈加健全完善、良性循环的黄梅戏文化生态。从青年团到少儿团,逐渐形成老中青少的黄梅戏梯队;跟众多高校和机构广泛开展合作,形成剧院品牌和培养人才的高校、专业研究的机构“一体两翼”的合作联动。
安庆黄梅戏艺术中心外景
黄梅戏的根在安庆,根深才能叶茂
记者:不同时期的环境和条件不同,时代不断发展,黄梅戏的传承发展所面临的机遇和挑战也会不同,您对黄梅戏的年轻演员有什么样的期待?
韩再芬:现在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我们那个时候的机遇,但这个时代会提供新的机遇。就我们黄梅戏来说,严凤英、王少舫是通过电影银幕走进大众视野的。到了我们这一代,是伴随着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这时候电视出现了,于是黄梅戏走进了千家万户。我16岁那年,主演的实景拍摄的电视版黄梅戏《郑小娇》上演,当时火得不得了,真是万人空巷,还获得了第三届《大众电视》金鹰奖。前些时间,我去国家艺术基金讲课,有一对老夫妻80多岁了,早早跑来等我,很激动地告诉我,说那时候看了我演的《郑小娇》,至今还在追我,让我非常感动。
随着文化消费逐渐多元化、互联网传播逐渐碎片化,这些已经难以复制、不太可能了。三两分钟的热搜,很快就会被另一个热点淹没。这时候我们就需要换一种思维方式,那就是专注自己、做好自己,真正震撼人心的还是有品质的内容。最近李子柒又回归了,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个道理。她很认真地做一件事情,提供一种温暖人心的东西;她那么专注,拍出来的东西那么唯美、恬静和干净,可她的家庭背景又是贫苦的,这得要怎样的坚毅和爱心呢?大家为什么喜欢李子柒?因为她来自田间地头、有着传统田园的自然气息,能够寄托现在不易获得的审美共鸣。
记者:安庆曾经是安徽的省城,有着独特的文化生态,这里已经举办了10届黄梅戏艺术节。您觉得,应当如何来重塑黄梅戏的吸引力?
韩再芬:以我自己对黄梅戏的认知,黄梅戏比较年轻,它更贴切的定位不是一种传承性的剧种,而是应当进入生活、融入时代、走在前端去发展的剧种。安庆这个地方,文化非常深厚,也特别美。山有天柱山,水有长江,还有很多湖泊。黄梅戏在这样一个土壤里面成长起来,它能走到今天是一种必然。当年安庆的石牌镇,有600多处戏台,可以说是“无石不成班”,京剧界的程长庚、杨小楼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我常常提到,黄梅戏的根在安庆,根深才能叶茂,也努力去打造和涵养当地的黄梅戏生态,特别是那种自然从容的、活泼清新的文化气质。这跟李子柒很相似,看似是回归,其实不如说是一种从未改变的“我心我知”。现在人们有太多的选择,我们怎么吸引大家?在一座城市,把一种文化做成它的标志,让所有的人都认为,有了这样一种文化,这座城市就有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