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节气的轮转中世代相传
湖南省民族歌舞团位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吉首市,以一个地市级歌舞团的身份而被赋予省级民族歌舞团的地位,足以见其既往的实力与成就。1999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之际,该团创演的大型舞蹈诗《扎花女》晋京献演,赢得舞蹈界几乎一致的好评。从结构形态上看,《扎花女》的五个诗章是“扎染”劳动过程的展开,分别以“纺、织、扎、染、漂”来命名。笔者认为,这五个诗篇不仅仅是“扎染”的工艺程序,其实也是一种很唯美的人生态度——如该剧序歌所唱:“岩泉悠悠,筒车悠悠,千年的大美在山里头;人间因有扎花女,天也风流,地也风流。”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5周年,该团以大型民族舞剧《二十四时舞》献演于第八届湖南艺术节。观剧者注意到,以二十四节气作为叙事轴线,舞剧串联起湘西苗族丰富的民俗事象,如场刊所言:“从冬至、立春、惊蛰、芒种、夏至、大暑到立秋,节气伴随着对生活的喜悦、劳作的热爱、爱情的真诚和死亡的坦然,生命在节气的轮转中世代相传……”这部民族舞剧的主创有总导演李世博、作曲秦洪宇、编剧李天翼、戏剧构作贾菲、舞美设计任思远、灯光设计刘恒志、服装设计冯启涵等。
以日、月的交替为根基筑起“节气”的精神高地
舞剧的序幕从《冬至·藏》开启,这当然不是西谚“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的隐喻。场刊的提示是:“寒风凛冽的严冬,温暖的火塘边,苗寨的巴代在给年轻的族人咏唱古老的传说……”上场门一侧的前区,坐在竹椅上的巴代敲着竹梆、哼着古歌……挥手遥指处的舞台中区,两位傩面人各推动着一面大鼓,从鼓面透出一红一白的光泽来看,应当是太阳和月亮的轮转。舞剧由巴代的咏唱开启,这位巴代不仅是舞剧故事的讲述者,而且是作为首席舞者的剧中人。据研究者所言,“巴代”是苗族祭祀仪式、习俗仪式以及各种社会活动仪式的主持者,更是苗族文化的传承者,普遍受到苗族族人的尊重和崇敬。以“巴代”为载体进行传承的苗族文化,被研究者称为“巴代文化”。对没有形成文字的苗族来说,“巴代文化”成为有效记录与传承苗族文化的重要载体、百科全书以及活态化石。舞剧《二十四时舞》中的“巴代”被称为“璞果”,有“长者”之意;在围听璞果咏唱的族人中,有一格外引人注目的“男娃”,被称为“代苟尼”。之所以用这样的人物关系来串联、结构舞剧,在于主创者不仅是要舞绘传承已久的苗族文化,更要去舞绘苗族文化的继往开来。其实,在巴代咏唱中出现的两位傩面人,形貌类似许多地方傩戏中的傩公傩婆,只是每人两脚各踩着一只小方凳作“跷”,行走的动态颇类古籍中描绘的“佩玉为傩”——以佩玉节制步履而显其优雅。不过在“巴代文化”中这两位傩面人称为秋公秋婆,是苗族祖先的具身化。他俩向舞台两侧推动的大鼓,红、白光泽分别比拟日、月,以日、月的交替为根基筑起“节气”的精神高地。
由鼓之日、月的梭巡,舞剧进入了第一篇《立春·启》。那两面分别透出红、白光泽的大鼓,被庄重地放置在鼓架之上,上场门一侧是日,而下场门一侧是月。舞台中区,高耸着如一轮巨大水车般的“秋千”,这种转轮般的秋千似乎也象征着“节气”乃至“生命”的轮转。在急促、细碎且明显有切分节拍的鼓点中,苗族的先民在璞果的咏唱中登场了——上场门一侧是男子推鼓前行,下场门一侧是女子却步相依;男推鼓就女,女依鼓就男,忽而是女趴于鼓身男推鼓如磨,忽而是男稳住鼓架女挥槌似鞭……一男一女共舞一鼓,八面大鼓分两排列阵,寓示着阴阳调和,万物荣生。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湘西苗族鼓舞赫然在列。不过舞台呈现的似是来自湘西古丈县的苗族团圆鼓舞。如《古丈坪厅志》所载:“刳长木空其中,冒皮其端为鼓。使妇人之美者跳而击之……男女左右旋绕而歌,迭相唱和,举手顿足,名曰跳鼓藏。”舞剧用“鼓舞”营造《立春·启》的气象并且将其贯通全篇,一如“巴代文化”所示,在苗族先民的跋涉迁徙中,擂鼓传号形成了强劲的民族凝聚力。强劲的鼓声驱动着强健的舞态,强健的舞态更激扬起强劲的鼓声,令观众目不暇接,心无旁骛。鼓声舞态中,先是一对男女舞者在前领舞,其余女舞者跨于男舞者肩背而击鼓,舞者与其所击之鼓形成敞口之“斗”状拢气壮威;继而,众鼓被围成一圈,男舞者在圈外先顺时针、再逆时针绕圈击鼓,显示着族群日益紧密的感应力;再者,女舞者推出鼓架,男舞者将大鼓置于架上,众鼓组成向外凸出的长弧,女舞者双槌交错击鼓,如骤雨疾风;转而,鼓阵经由两排内缩为凹进的弧线,由男舞者群起击鼓,如炸雷裹闪……倏地全场切光,一束定位光投照台中的架鼓之上,只见一名女舞者站立鼓上,英姿飒爽……当全场照明重启,所有女舞者都分别站立鼓上;此时,嘶喊般的女声仿佛从天而落,鼓上的女子伴随着男子击鼓的节拍踏起坚定的步履……渐渐地,众鼓被推聚成一排,宛如坎坷的山路,女舞者在鼓上甩手跨步而行,一如祖先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忽然觉得,通篇的鼓群挪移仿佛重峦叠嶂的移步换形,而舞者的擂击就是奔波跋涉中的凝心聚力——寻找温馨,奔向光明!
涧旁溪畔的民间“走秀”辉耀美满的生活
大气磅礴的“鼓舞”戛然而止,第二篇《惊蛰·生》随着一场春雨悄然而至。古歌的哼鸣在湿润的空气中飘荡,下场门一侧前区盘坐着4位头戴荷叶的乐者,简易的乐器拟声出池塘的蛙鸣……男娃代苟尼欲下塘戏蛙,匆匆赶来的长者璞果哼着古歌劝阻:“惊蛰到雨水多,蛤蟆唱山歌,小孩莫下河!”调皮的代苟尼不耐烦璞果的絮叨,趁其不备将其从不离身的牛角号取下玩耍;尽管这牛角号是璞果作为“巴代”身份的一个重要器物,是他主持各种仪式的神圣“召唤”,但看着稚气天真的代苟尼,却认为这正是让其耳濡目染、身体力行的好时机——告诉他要想吹响牛角号,就要有牛一样强壮的体魄;而当他能吹响牛角号之时,他就是一个真正的苗族男人了……看着代苟尼似懂非懂的聆听,璞果向他“讲古”,讲起了古歌中“牛与太阳”的故事——故事以舞绘的方式在舞台展开:一位头戴健硕牛角的男子滚动着象征日、月的大鼓临场,他顺着大鼓的滚动就势站上了鼓帮;鼓面透出的光泽由泛白转成曙色,仿佛由幕启时的“荷塘月色”转向了“峒谿霞光”……牛角舞者下到鼓前,在鼓面“霞光”的映衬下形成一段棱角分明、坚毅沉稳的“剪影之舞”。更多的牛角舞者从舞台两侧拖着长长的布幔相向而至,每一匹布幔上都拖行着一位手挎竹笠的女子,这个“牛与太阳”的故事其实是苗族先民迎春备耕的故事。古歌的哼鸣再次从峒谿深处飘来,不绝的鼓声中仿佛荡漾起清脆的铜铃声,男女舞者分别群聚于舞台两侧,一场古风中“跳月”的游戏正在到来……
舞台中央留下一对青年男女,女子腰间围系的“花带”是这个游戏中重要的“维系”。笔者不禁联想起清人陆次云所作《跳月记》之言:“苗人之婚礼曰‘跳月’。跳月者,及春月而跳舞求偶也……男则堆髻当前,缠以苗帨,袄不迨腰,裈不迨膝,裈袄之际,锦带束焉;植鹳羽于髻颠,飘飘然当风而颤……女亦植鹳羽于髻如男人,尺簪寸环;衫襟袖领,悉锦为缘……男反裈不裙,女反裙不裈,裙衫之际,亦锦带束焉……”这里的“锦带束焉”以及稍后求偶达成者的“锦带牵焉”,正是后来苗族盛大的习俗舞蹈“拴花带”。此时,原本群聚于两侧的青年男女汇拢起来,其中一位男舞者肩扛一位女舞者,而女舞者舞动着手中的“花带”,芦笙乐音荡漾起男女舞者的“春心”。于是,“女跑男追”的场面热闹起来——这或许不是“套路”,而是经久的习俗沉淀的“仪式”……欢快的追逐之后,男舞者牵手相连成一横列,手与手相牵处则坐着一位位女舞者……散开后场面再度欢快起来:众舞者顿胸晃肩、双手下摆,在重拍向下的节奏中迈动似踩似提的舞步……瞬间的静态中,男舞者抱举起女舞者,女舞者被抱起后又羞涩地将男舞者推开,然后是女舞者齐聚下场门一侧,男舞者则从上场门一侧跑出并抛出长长的“花带” ……灯光渐渐压暗,影影绰绰的是一对对恋人的私语窃窃、情意绵绵;作为具身化“祖先”的秋公秋婆踽踽行来,手中亦牵着长长的“花带”,犹如月老的“红线”去拴住那些尚在“落单”的男子……上场门一侧步出一位拴住了“花带”的女子,那种似踩似提的舞步在缓行中显露出几分惬意,以胸腰梗动连带的“堆髻”闪动,更显露出满心的喜悦。越来越多的青春靓女步出,满头的银饰、满肩的银披、满腕的银镯,在舞台灯光的时明时暗中闪烁出满台的银辉——宛如一台在涧旁溪畔的民间“走秀”,以满心的喜悦炫耀美满的生活……落下的二道幕前,长者璞果再次向男娃代苟尼传授吹响牛角的秘诀……接着是大幕落下,幕上投映出无需表演的节气《芒种·忙》——告诉观众“农忙时刻,休息十分钟”。
将立夏的祈雨之祭与立秋的祈丰之愿融为一体
“农忙”过后,第三篇《立夏·长》如约而至。下场门一侧前区,长者璞果在苗族小伙的倾听中比划着“手诀”。这次不是他讲古述往,而是他“现身说法”地吹响牛角号,带领年轻的族人举行一年一度的“接龙”仪式。接龙仪式俗称“接龙舞”,其原型来自湘西州吉首市花垣县,列入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作为这一篇主打的“接龙舞”,基本上紧扣民间的原生形态——也即由一位劲健剽悍的男子手持未加装裱的“龙头”,这以“龙骨”呈现的“龙头”显得格外清峻、虬劲!“龙头”从下场门一侧后区出场,逆时针绕行一周后来到台中的仪式现场,身后尾随“接龙”的是6位“举伞鱼贯”的红衣女子……民间的“接龙舞”以两脚交替相磕的舞步为特征,似进非进又似退非退,但也穿插着小碎步、跑跳步和交叉步;舞者撑伞相接,起伏波动且左右摆动,一似游龙在天,腾云驾雾。总导演李世博的舞台构想,是在仪式现场铺满稻谷;随着举伞女子的“龙身”隐去,“稻谷”现场是“龙头”舞者。舞者踏谷腾越,不断飞溅的谷粒一如激情的祈愿……这是一段在“龙头”舞者率领下的男子群舞,12位舞者时而分列于“龙头”两侧,时而聚会于“龙头”四周,时而追随“龙头”交替行进,时而围绕“龙头”环状团旋。每个群舞者手中都捧着串联起的竹筒,象征着“雨后春笋”般的勃勃生机;在生机勃勃的舞动后,舞者一个个地把“竹筒串”挂在“龙头”舞者平展的双臂上,使“龙头”的造像更为饱满和充沛。此时的群舞者错落有致地将地面的稻谷向空中抛洒,雨点般洒落的稻谷将立夏的祈雨之祭与立秋的祈丰之愿融为一体。作为篇名的《立夏·长》,在生长“丰年的期盼”中更生长出“族群的伟岸”……
台沿升起密匝匝、沉甸甸的稻穗,舞台从“接龙”的仪式空间回到了“收获”的劳作场景——一排日常着装的族人在长者璞果的带领下收割稻谷,一声“开秋了”的呼喊开启了一个喧闹的“日常”:如同“接龙舞”的出场,从事收获劳作的男女青年同样从下场门一侧后区步出,同样是逆时针绕行,只是由“举伞鱼贯”的身姿转换成“抡穗打谷”的动态,长者璞果和男娃代苟尼亦融入其中,让人觉得是“接龙舞”的祈愿成了如愿的现实……天幕背景朝暾晕染,似乎从经夜的鏖战持续到宁静的拂晓;长者璞果仍然兴奋,当然也有刻意遮掩的疲惫,只是这一切都沉浸在目睹男娃代苟尼成长的欣慰中……或许正因为谷物的好收成和代苟尼的好作为,璞果兴奋愈甚,仍滔滔不绝地讲述仪礼、讲述丰收,讲述过往、讲述传承……若隐若现的古歌哼鸣中,璞果终于瘫坐在小小的竹椅上,手中却不离不弃地握着那把沉甸甸的稻穗,让年轻的族人仿佛看到了他沉甸甸的嘱托……由此而切入了第四篇《大暑·褪》——坐在竹椅上的璞果仰身倒下,族人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中。此时,璞果的灵魂从族人的哀念中悠悠步出,作为祖先具身化的秋公秋婆召唤他同往;代苟尼似乎感受到了这一切,他先是使尽全力推阻,后又不顾一切蛮劲拖拽……此时的璞果则将牛角号庄重地递交给代苟尼,并再次演示了跺脚、蹲桩、提气的“吹号”之法;代苟尼在哭泣中接过牛角号,蹲在上场门一侧前区哭泣不止……定位光打照着台中那把人已逝、椅空存的“椅”,一场族人由衷的“喜丧”从睹物思人的“竹椅”开启……
赶秋:一场湘西苗族生命活力的炫耀
或许这段轰轰烈烈的“喜丧”之舞才是《大暑·褪》的主场:一位位长辈仙逝后留下的竹椅,犹如圣物般被扛在肩头;一段声势浩大的16人的男子群舞,在一位领舞者的率领下仿佛在送行逝者最后一程——群舞者白裤白褂,领舞者则一身着黑,且腰间系着殷红的腰带;在台中的领舞者似乎代行着“巴代”之职,祭起神秘的“手诀”,继而立于竹椅之上扬动手中的幡带……群舞者次第躬身追念后,肩扛竹椅踏舞送行;间或也立于竹椅之上,向远方传递心声——一支深情的古歌如天籁般回响,大意是:“太阳在山顶,照亮了前方,照亮了我的祖先,不屈的脊梁;月亮在山顶,照亮了前方,照亮了我的祖先,温暖的胸膛。生命会老去,禾苗会再次破土,我们永远在你怀中……”随着天籁般的古歌,群舞者肩扛的竹椅沿台对角线连成一排,犹如此前所列鼓阵般的坎坷山路,更象征着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在族人的鼓励下,男娃代苟尼挎上牛角号,在竹椅连成的“山路”上艰难攀爬——有摇晃、有跌落,但没有犹豫、没有退却……最终在竹椅堆叠象征的“山巅”,吹响牛角号!这一刻,已逝的长者璞果仿佛在云端凝视,他那欣慰的笑容让观众深感是男娃代苟尼和族人“心念”的投射……
舞剧的终篇,也即第五篇是《赶秋·实》。“赶秋”不是节气之名,它是湘西苗族现存最古老的节日——是湘西苗族欢庆丰收的节日,同时也是苗族青年男女进行社交的节日。“赶秋”虽不是节气之名,但却与节气“立秋”密切关联。“赶秋”又称为“赶秋场”,意思是说每年“立秋”之日,湘西苗族人聚居区逢“墟场”在哪,这个“墟场”便是当年的“秋场”。在立秋之日,湘西苗族群众都会暂停农田的劳作,盛装结伴“赶秋场”,一如汉族元宵之日的“闹社火”。李世博紧紧抓住青春苗女盛装“赶秋”这一特点,强化其且行且舞、且舞且行的动态特征——甩手、踩步、顿胸、梗肩,由此形成“金鸡啄粟”般的头部闪动;进而以极其丰富的“织体”变化,让观众感受到一场激情苗舞的炫美、一场盛装苗饰的炫彩,更是一场湘西苗族生命活力的炫耀……青春苗女的舞蹈渐渐散向四周,场中推上一座硕大的四面鼓,一位男舞者双手各持一根一米余长的鼓槌轮番击打——这是新一代的“巴代”在带领族人欢庆丰收、赞美生活……男娃代苟尼也追随着擂响大鼓,一种文化传承后继有人的自信在族人中弥漫、洋溢、昂扬……盛装的青春苗女又在那种一踩一顿、一甩一梗的舞步中走来,在“秋场”上流连忘返、陶然自得……曲调高亢的苗歌再次如天籁般传来,大意是:“秋千转啊,日月转啊,你的歌声我能听见,你的号角我能听见;秋千转啊,四季转啊,你的谷穗我能看见,你的笑容我能看见……”舞台后区中两架缓缓旋转的秋千把苗女的青春风采播散开来,在两旁助兴的秋公秋婆传递着祖先的佑护——让我们看到一种循环往复的生生不息!常听人说,诗是个人的记忆;而一个族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在无意识流转中的族群记忆。或许正因为如此,以李世博为首的主创们才将《二十四时舞》定义为“民族舞剧”——因为这是“族群记忆”无比深邃的叙事表达!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
本文图片均为民族舞剧《二十四时舞》剧照 何铭 摄 湖南省民族歌舞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