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乡土,两处闲笔

时间:2021年09月27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杨富松

一寸乡土,两处闲笔

——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文学书写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贾樟柯继2010年的《海上传奇》10年之后拍摄的又一部口述式的纪录影片。贾樟柯将镜头对准了他一直追寻的乡土,并以文学为帆,展开了一场驶向故乡之海的寻根之旅。片里片外,这部电影代表着一次文学书写,作为观影之后的书写,是否也该是一次文学书写呢?站在乡土上回忆乡土,讲述者的话语中处处是闲笔,贾樟柯的镜头下也处处是闲笔,乡土是人类灵魂的归宿,闲笔则是一种书写的形式,文学如此,电影亦是如此。

  在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学”思潮中,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打开了我国诸多作家的眼界,使他们的文学空间得以释放,与其说许多作家受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不如说他们找到关于灵魂写作的方式,也就是所谓的“闲笔”。韩少功笔下的“鸡头寨”和《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实际上都是与世隔绝的地方,但这两个地方是这两个地方的人所生长的地方,因此作者只有用许多的闲笔才能写出这两个地方的魔幻,才能写出这两个地方的现实。“寻根文学”以乡土作为灵魂的根,将闲笔书写发挥得淋漓尽致,从而达到了对群体意识的观照,突出主体的感受和顿悟,表现出民族的文化心理内涵。闲笔书写的方式却一直存在于中国作家的书写中,比如《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的讲述者贾平凹、余华、梁鸿,他们的创作中体现出了数不胜数的闲笔。当喜欢文学的贾樟柯将这种闲笔书写的方式运用到《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里,便形成了一种双重的表达,一是影片里这些作家对于乡土的寻思给人的感触,二是影片外导演所要表达的主题和给人的思考。

  闲笔是一种游离的书写,是一种内外联动的方式,能使文学创作不断地形成一张网,网尽人间烟火,容纳人生百态,指向网中心的是灵魂的根。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里,贾樟柯从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开始便展开了对闲笔的运用,他将摄影机对着许多老人那爬满皱纹的脸、浑浊的双眼,这种直接注视的镜头,让人心生惊颤,产生复杂的心理,令人仿佛置身其中,也仿佛置身其外。将镜头对向一些小物件,拍摄一些空镜头也是闲笔所在,比如老人们打牌的时候,拍摄凳子上的牌盒,这样的闲笔描摹出的是一种生活的状态,在生活中就存在着这样的注视。影片在各个部分的转场之余拍摄了大量的闲笔,男女老少,坐车的,跳舞的,各种各样的人成为影片游离的部分,与讲述者之间形成一定的连接。当行走在匆匆的人群中,作家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踩在同一片土地上,不一样的是作家在一定程度上是时代的信使,他们用文字告诉人们生活发生过什么、发生了什么。在这一点上,导演贾樟柯也是持这样的姿态,他和汾阳的人们一样,都是生长在那个地方的人,只是他希望通过这部电影能够引起人们对于乡土的铭记。影片中,镜头总是游离在讲述人的周围,时而对着讲述人的正脸,时而对着侧脸,时而近,时而远,就像是文学的以不同的人称讲述一样,更重要的是导演并没有打断讲述人的讲述,形成了一种散漫的状态,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大量的闲笔,从而更加详尽地展现出了讲述者的所思所想,也打破了传统纪录片一问一答的刻板。另外,影片中还有一处闲笔耐人寻味,那就是让普通人来读作家们的文字,这是一处很奇妙的闲笔,导演很刻意,但也看得出他的用心所在,我们平时阅读的文学、诗歌所书写的正是这些人,当他们在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这些文字和这些人实际上就是一体的,而作为观者的我们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是觉得别扭生硬呢,又或者是觉得很贴合呢?或许不同的观者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导演的用意应该是融为一体的象征。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主题上深刻体现出了贾樟柯的电影对于乡土的一种独特的“执迷”,而这种所谓的“执迷”不仅仅是一种执着和迷恋,有时是一种无奈和迷茫,但更像是一种清醒和反思。贾樟柯镜头下的汾阳县城、贾家庄所代表的是中国无数个被城市化进程所消磨的小县城和小乡村,正如贾樟柯在采访中提到“其实现在中国的地域差异性已经逐渐模糊了,城镇、小城市之间看起来很相似,我的家乡山西汾阳县和其他同等规模的县城或城市差异不大……”,这种消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外表摧毁,更是一种内里文化的消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以影片开头的两位老者为代表的老人群体还能够回忆起当年马烽在当地“以水治碱”的经过;以贾平凹为代表的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作家还能回忆起“知青下乡”的种种经历,农村的青山绿水、风土人情;以余华为代表的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作家还能想起海盐的那片海;以梁鸿为代表的70年代出生的作家感怀当年那个艰难的家庭,还有家乡的小河。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梁鸿的儿子为代表的00后,对于河南家乡话已全然忘记。为什么只能是回忆呢?想必这种感怀一直驱使着贾樟柯将目光对着现实边缘的人群,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的电影就像是反映城乡历史现状、反映边缘群体生活和心理的镜子,更重要的是贾樟柯自己将其打破,激发更多人的思考,这其实就是一种文学书写,现实主义书写往往不难,难的是打破现实主义,达到一种主题的升华。

  贾樟柯用镜头敲击这个时代,但是他并不是想给人以悲观,在他眼里,出路就在于人本身,就像是《三峡好人》里为什么在影片最后,两栋楼之间有人会走钢丝;《江湖儿女》中为什么赵涛去新疆的时候能看见太空飞碟;而《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最后,导演为什么要以声音出镜让梁鸿的儿子用河南话介绍自己,并且让梁鸿教儿子说河南话?这是一种反思后的沉静,人与现实的关系是无法分割的,但是制造现状和改变现状的也是人本身,在城市巨大的诱惑下,乡土成为无数年轻人想要冲破的牢笼,而离开乡土就像是一场无言的攻击。从《小山回家》到《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贾樟柯的电影、电影中的人物从汾阳小县城走向了世界,最终又回到了贾家庄,乡土一直成为贾樟柯浓墨重彩的一部分,乡土是中国作家的根,也是贾樟柯电影的根。每一种生命体最初的努力就是建造外壳,而我们人类无法做到像蜗牛一样,外出时能背起自己的壳,在蜗牛封闭的背壳空间里,回荡着它的春夏秋冬,回荡着它的生命本源的动力。当我们人类离开最初所构造的乡土时,好在我们有一颗怀念的心,故而,乡土化为我们灵魂的根,指引着我们,他日能归。只是在最近的十几年来,城市化的进程使得乡土的概念和实体渐渐模糊,越来越多的人迷失在狭小的城市空间里,亟待一种自我救赎。《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主题不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而是一直游到最初的海岸。余华在影片中谈到,海盐的那片海不是蓝的,而是黄的,他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可是遇到了海流,不能挣扎的他最终随波逐流了很远,才得以上岸。这似乎就是一个极大的隐喻,同时也点明了影片的主题。

  一寸乡土,两处闲笔。不仅仅是作家,也不仅仅是贾樟柯,更不仅仅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土,这是我们灵魂的根,那些关于生活的人、事、物就是我们的闲笔。我们不是蜗牛,无法背着乡土出门,但是乡土一直是我们灵魂的归宿。

(编辑:刘青)